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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神明的旨意


尽管没有像样的洗浴设施和厕所,他们还是坚持住下来了。以冯诺一的挑剔和郑墨阳的洁癖,这堪称奇迹。非但如此,到职业教育计划开展的时候,郑墨阳已经成了几个学校的足球教练,进校待遇堪比明星出街。

        “你踢球的样子真的好帅,”冯诺一花痴得相当直白,“上学的时候,追你的女生得排队抽号吧。”

        郑墨阳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告诉对方自己确实是校队的,而且和姚梦琳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校级联赛。

        “哈,”冯诺一说,“她一眼就看上你了?”

        “比赛刚结束就冲到我面前一通乱嚷,大致意思就是我已经是她囊中之物了,”郑墨阳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当年的事,“场面特别尴尬。”

        “我很好奇啊,她知道你喜欢男人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郑墨阳的语气沉重,似乎是觉得话中的人已经无可救药:“她愣了一下,然后把手上的花拍在了桌子上,花瓣撒的到处都是,然后很得意地跟我说:‘我就知道,对我都不起反应,肯定是gay’。”

        “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

        职业教育计划目前只是一周一次的体验课程,相当于普通小学的校本课程,只不过是真有机会体验职业工作而已。课程有缝制衣物,理发,装配家具等等,场地五花八门,有在村民家里的,有在野外的,也有在学校教室的。正好校长打算淘汰一些过于破旧的桌子,因此对木工感兴趣的孩子就主动承担了这一任务。冯诺一融入不了针线活小组,又不敢贡献自己的脑袋做理发实验,于是跑来了木工组,名义上是作为看护,确保孩子们使用工具的安全。

        然后发现自己多虑了,他根本是这一组最无用的人。

        他试着做一张最简单的桌子,但钉子像是会长脚一样,怎么也钉不正,还差点砸伤自己的手。即使把木板固定到一起了,边缘也没有对齐,最后还发现多了一块木料。

        “这是哪里的呢……”他望着别人的成品陷入沉思。

        “叔叔,”一个明显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响起,“你都没有封边。”

        “啊……”冯诺一假装自己听得明白,“谢谢你提醒。”

        然后他茫然地举着钉子,站在木屑的丛林里,像是一个闯入异世界的外来者。

        “会做手工活的人,”男孩告诫他,“会更受女孩子欢迎哦。”

        “是吗,”冯诺一忧心忡忡地问,“可是我不会,那该怎么办?”

        男孩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似乎是拿他没办法。原地纠结了一会儿之后,把袖口扎紧了点:“我来教你。”

        冯诺一把锤子递给他,掏出一张餐巾纸,蹲下来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小心点,别伤到手。”

        改工过后的桌子果然漂亮了很多,刷上桐油,和其他同类也没有那么格格不入了。冯诺一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地看着那个男孩:“真厉害。”

        男孩豪迈地拍了拍胸脯:“哈,不算什么,一点都不累。”虽然气都喘不匀了。

        冯诺一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同时还问:“你觉得叔叔怎么样?”

        “啊?”男孩愣住了,“什么怎么样?”

        “你说叔叔不太招女孩子喜欢,”冯诺一问,“那男孩子呢?你喜欢叔叔吗?”

        他以为男孩子在考虑片刻之后,会像赵辛楣评价方鸿渐那样评价他:“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但令人意外的是,男孩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承诺一样,郑重地点点头:“喜欢。”

        “连小孩都撩,你不觉得罪孽深重吗?”冷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冯诺一立刻在唇边竖起食指,对男孩“嘘”了一声,然后转身迎过去:“我是在跟孩子们增进感情。”

        对方拍了拍他身上的木屑,不带感情地说:“你跟谁都能谈感情。”

        “冤枉啊,”玻璃珠似的眼睛盯着他,“我只喜欢你一个。”

        郑墨阳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看他身后,冯诺一转过头去,看到几个青春期的男孩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微风拂过,隐约响起世界观破碎的声音。

        他神色自若地转回头,耸了耸肩:“我早就觉得学校应该增加性向教育。”

        “对这个地方来说可能太早了,”郑墨阳伸手捏起一根他头发上的碎屑,“一线城市都还不能接受呢。”

        冯诺一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着,对着教室的玻璃审视一番,确定自己仍然光彩照人之后,和郑墨阳一起出了门。“但这样会造成很多误会,”他说,“现在的教育一直把异性恋作为规范,所以那些察觉到自己不一样的孩子会很迷茫。他们有可能把对异性的友谊理解成感情,把对同性的感情理解成友谊,因为社会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也有可能是双性恋。”

        “没错,”冯诺一说,“假设一个女孩是双性恋。恰巧,她第一个喜欢的人是男生,那她可能以为自己就是异性恋。但如果她第二个喜欢上的人是女生,她就会以为自己是被‘掰弯’了,但其实只是她原本就是双性恋而已。如果她从小接受了正确的性向教育,就不会产生这种误解了。”

        “再等二十年吧,”郑墨阳说,“老一辈已经不占社会多数的时候,大概就可行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庭院里,很适合懒洋洋地散步。冯诺一扒着郑墨阳就如同考拉与母树,非得要手动剥离才行。郑墨阳好气又好笑地负重一百多斤往前走,提醒他道:“我待会儿有饭局,你也要跟着去?”

        “饭局?”冯诺一眨了眨眼,“你要去县里?”

        “村里的饭局,”郑墨阳说,“有个老人家过七十大寿。”

        冯诺一瞪着他,下巴半天没有捡回来:“村里人过寿为什么要请你?你什么时候跟他们熟起来的?”

        “你请几次客,然后把一桌的人都喝趴下,就可以了。”

        “那我不行,”冯诺一沮丧地把手撒开,“我酒量太差了。”

        “是吗,”对方的指腹轻轻滑过他的下巴,“改天灌醉你试试。”

        冯诺一“哼”了一声,朝他摆摆手:“你去吧,我得留在这里,我还有大事要做。”

        “什么大事?”

        冯诺一抬起头,因为过于明亮的阳光眯起眼睛,视野里模模糊糊看到卓思贤的影子。神|父先生在楼顶上站着,光束在他周身打上金边,恍惚间有一种天使的圣洁感。似乎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在这样的场景里。按照张爱玲的论断,有人善于微笑,有人善于害羞,有人善于低头,难道还有人善于做圣母像模特吗?

        “我去找他说说话。”冯诺一指了指屋顶。

        “又想多管闲事了?”

        “你怎么就觉得这是管闲事呢?”

        “他是天|主教神|父,”郑墨阳说,“你同学是个男人。”

        “这么明显的事实不用你提醒,”冯诺一不满地说,然后突然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是天|主教神|父?”

        虽然他们几个交流过几次,但对方可从未吐露过自己的职业。

        “我调查他们了,”郑墨阳很坦然——或者恬不知耻——地说,“从他们的身份背景,工作经历到最近的行踪,我知道的很清楚。”

        所以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韩晨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冯诺一交叉手臂,带着兴师问罪的语气问:“你也调查我了吧。”

        郑墨阳看着他奶凶奶凶的表情,觉得很有趣,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你说过你清白得很,欢迎我调查的。”

        仔细一想,这话好像还真是他本人说的。冯诺一的嘴角痉挛了几秒,决绝地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再见。”

        等爬上屋顶的时候,郑墨阳已经是远处一个蠕动的黑点了,这腿长和步速真他妈让世间万物望尘莫及。冯诺一嫉妒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屋顶的另一个人走去。

        卓思贤正盘腿坐在几张报纸上,这么个很散漫的动作放到他身上却有种禅意。他低头翻阅着手里的一本相册,看得入迷,丝毫没有注意到闯入的不速之客。

        “我也觉得很漂亮。”冯诺一说。

        这声音似乎吓到了对方,但卓思贤惊吓的反应也很优雅。他微微抬头看了眼来人,抽出了一张报纸:“要坐吗?”

        冯诺一从善如流地坐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相册翻开的一页:“这是圣心大教堂?”

        对方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你认识?”

        “有人跟我介绍过。”

        事实上,这本相册里有许多他熟悉的照片,是在年前的那段时间,顾承影给他看过的。

        卓思贤似乎已经把前因后果串了起来,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事实:“我忘了,你们是同学。”

        “嗯,”冯诺一说,“我给他打的电话,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卓思贤摇了摇头,拇指慢慢地滑过相片上美丽的双钟楼:“没有,见到他我很高兴。”

        身旁的冯诺一曲起膝盖,双手抱着小腿。这是个很孩子气的姿势,不太适合奔三的男人,但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看起来你很喜欢这个礼物。”

        卓思贤没有承认,只是勾起嘴角,聊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情:“其实我们的工作挺多的,做弥|撒,听告解,讲授教礼,给教友举行婚礼,遇上节日的时候更忙。”

        “听起来好辛苦。”

        “有的时候在告解室还会遇到麻烦,比如不知道哪天突然就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神|父。”

        “那家伙真会给别人找麻烦,”冯诺一感同身受地点头,“这让别人怎么回答嘛。”然而他自己也满怀期待地追问:“那后来呢?”

        “我逃跑了,”似乎是觉得有些惭愧,卓思贤垂下了头,“心里很乱,所以我请了病假,想找一个陌生的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正好那时候遇到了你们,看到了那张传单,觉得到这里帮帮孩子们也好。”

        扰乱他人计划的元凶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不过,你已经给他答案了,不是吗?”

        卓思贤把目光移到远方,绵延的山脉,广袤的土地,让身处其间的人感到渺小和茫然。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来的太晚了。”

        应该更早出现的,在他接任这个职位之前,在他踏入教堂进修之前,在他第一次聆听教义之前。然而时间无法倒流,命运也无法逆转,因果也早已注定。

        既已许国再难许卿,虽然有些不同之处,但大致意思是如此。

        “觉得我难以理解吗?”年轻的神|父问他。

        冯诺一露出困惑的神情:“为什么?”

        “就这么放弃自己的感情。”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那可是你的神明啊,”冯诺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父母子女,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权利前途,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公理正义。如果是为了自己的神明,放弃任何东西都是不奇怪的。”

        似乎是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卓思贤带着一丝好奇问他:“那你的神明呢?”

        “我的神明嘛,”冯诺一想了想,回答道,“是忠于内心吧,无论在任何时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很早我就想说了,”卓思贤微微侧头注视着他,“你像是那种永远不会出现在告解室里的人。”

        “谢谢夸奖。”冯诺一说。然后,在对方以为这场对话临近尾声时,他突然跳了起来,惹得对方满脸惊诧。他竖起食指,带着恍然大悟的声音说:“如果这就是神的旨意呢?”

        卓思贤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唬住,半天没想起来眨眼:“什么?”

        “重置年,”冯诺一说,“重置年不就是神的旨意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就是神给你们的机会?”

        对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机会?”

        “神说会抹去这一年发生的事,就是在告诉你,他会宽恕你这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啊。”

        “可是,”卓思贤皱起眉头,“即使这一年之后会被抹去,现在神也在看着我啊。”

        “虽然在看着,说不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什么?”

        “祂发出这封邮件,不就是说,这一年是特殊情况吗?”冯诺一说,“神明也需要休息,说不定,这一年就是祂的假期,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嘛。”

        对方低下头去,注视着相片上瑰丽的建筑:“神的旨意吗?”

        “祂特意选中你,想来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吧,”冯诺一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推销员一样,“想清楚哦,这是神给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错过就太可惜了。”

        卓思贤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若有所思地说:“仅此一次。”

        “仅此一次。”

        他想了想,长长地深呼吸,似乎是要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抬手解开了脖子上的链条。金色的十字架被握在手中,然后落到了相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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