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但是，大哥没有理阿乔，他甚至没往阿乔那里多看一眼，便匆匆走过。这便是我的大哥，他无需战胜自己内心的欲望，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而只要他清楚自己应该这样，他就会毫不犹豫。但是他不知道他此时的决绝和冷漠正代表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火热，阿乔早已深深了解他。当大哥面无表情从阿乔眼前快步走过，阿乔不感到失望，反而因为终于见到他而感到庆幸，远远望着大哥渐渐消失的背影，阿乔脸上泛起微微笑容，觉得这个男人在她的心中显得愈加高大了。

      

        阿乔决心要与大哥单独见一面，她找到了阿卓。

      

        阿卓吃惊阿乔来找他，更吃惊阿乔要他帮助她跟大哥单独会面。阿卓面露难色，说找个地方倒是容易，就是不敢不跟大哥说实话，阿乔要阿卓把大哥骗到跟她见面的地方，她在那里等着。

      

        “求求你了，阿卓，你帮过我，你就再帮我一次，除了你，我没有再相信的人了！”阿乔恳求阿卓。

      

        阿卓犹豫，他晓得阿乔跟大哥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在他脑子里翻腾过许多次，但他不想瞎猜测，只为大哥关键时刻能用到他并对他充满信任而骄傲。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如今阿乔突然偷偷来找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担心这是件大哥不愿意招惹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他擅自做主把大哥骗去与阿乔私会，弄得大哥震怒，那他对大哥的耿耿忠诚就立刻被涂上了臭泥，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再面对大哥。阿卓一向认为，在大哥的一帮哥们中，他和狗儿是不分上下最跟大哥死命贴心的两个，尽管他觉得大哥总是忽略他，有时哥几个聚一起喝酒，竟能忘了叫他，过后见面提起这事，大哥冲他打趣道，你不能喝酒，没几下就醉了，来不来一样。他也乐呵呵不争，说自己确实是个没用的，连个酒量都练不出来。

      

        见阿卓终是不敢吐口答应，阿乔痛苦，不由得已是满眼泪水。“好吧，也不难为你……你要是觉得关建中会生你气，你还是不了解他，我这个样子，要是让他看见，他不会忍心……我就是想单独见见他！”

      

        “那我跟老大直说，就不好吗？”阿卓喏喏问道，不禁心软。

      

        阿乔不语，只顾低头擦拭眼泪。

      

        阿卓红着脸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望着阿乔可怜巴巴的哀求眼神，终于狠下心决定帮助阿乔。

      

        阿乔感激无比，临了，问阿卓：“我想在桃园见他，行吗？”

      

        阿卓点头道，“没问题，能做到！”

      

        阿卓不善言辞，却是个细心之人，把桃园的事预先安排妥当，然后独自操练许多次如何跟大哥说事，觉得有了把握，这才跑去见大哥。

      

        大哥把杏子和红霞送至韩岭，自己骑车刚刚回来，看见阿卓，笑问今日怎么得闲来看我了，阿卓脸立刻就红了，说怕打搅老大，所以不敢来。

      

        “屁话！那今天不打搅？”

      

        换了平常，阿卓也能笑着贫上两句，今日揣着心事，便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知道要紧的话不能马上讲出来，自己本不会撒谎，又一向对老大有点畏惧，如果说不了两句，脸红脖子粗，马上让老大看出不对，立刻被他逼出实话也未可知。

      

        看阿卓红着脸傻笑，大哥道，“像是有事，说吧，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去了趟理发所，路过，就顺便来看看老大。”这是阿卓预先编好的。

      

        “理了？不像理过。”大哥看看阿卓头发。

      

        “人多，都在那儿坐着等，慢死了，干脆走了！”

      

        大哥一笑，“那正好，我给你理吧，我早接了我爸的班了，我们家兄弟几个，现在都是我给他们理发！”

      

        阿卓没想到还得到老大这样待遇，喜出望外，一时便少了些紧张。理发中间，阿卓装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老大，你要不要柴火啊？”

      

        “要啊，家里正缺柴火！”大哥随便应答。

      

        “那我给你弄一些，弄一大堆吧，够你用一阵子！”

      

        大哥一笑。

      

        “是说真的，老大！”

      

        大哥不耐烦道，“听着呢！你头别晃，老实点！”

      

        阿卓便道，“村里又把龙子打发到桃园了，里面柴火多得是，他让我去拿，都是好柴火，他呆着没事干，就劈柴，劈了好多！你就省事了，拿回来就能烧！”

      

        “这倒是好，但不合适吧，”大哥道，“人家龙子是让你去拿，我去占什么便宜！”

      

        “不就是柴火，也不值钱，就定了吧，老大，我们去拿……干脆我明天给你拉回来算了，他那儿有小平车。”但说完这话，阿卓就后悔了，他害怕如果大哥真的让他代劳此事，那可如何是好，他得拽大哥去桃园见阿乔啊！

      

        大哥想了想，道，“还能让你去拉，哪有这个理！定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吧，你拿你的，我拿我的。”

      

        阿卓心脏一时狂跳，这才暗暗长吐一口气。

      

        第二天傍晚，大哥往桃园去了，已跟阿卓约好在园子里见。

      

        自从那次带杏子来桃园见大家，大哥就再没来这里了。一晃几年过去，大哥心里不由得感慨，觉得美好的东西如一块斑斓的丝绸随风飘走，扔下了这僵硬的土地和垂死的草木。他想起阿乔第一次跑到这里跟大家聚会，她站在屋子门口既羞臊又快活地朝他望去，那是一个多么快意的时刻！那天她第一次尝试喝酒，她快乐得忘乎所以，她闪亮迷人的眼睛总追随着他的身影，执意让在场所有的人知道——她喜欢他！尽管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直到今天，他觉得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依然将再次重复自己走过的道路。甚至即使杏子从未闯进他的生活，在阿乔高高在上受着千人仰慕的时刻，他也不可能接受她，他相信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不正当的贪婪的索取，那不是他的为人。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卑微，宁愿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阳光雨露下的正常果实。但是，今天，在他目睹阿乔的悲惨遭遇，知道她的不幸愈加无期时，他无法再把持他的冷静，他心中的情感熊熊燃烧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男女之间最绚丽动人的情感，并非出于所谓的自由平等，却正来自于一种无法克服的天然的不平等！

      

        桃园里寂静无声，穿过长长的暗淡小路，大哥走近那座久违的土屋。

      

        大哥大声喊阿卓。无人应答。又喊，“龙子在吗？”依然没有动静，看见屋门却是开着的，里面亮着灯。大哥四周看看，哼了一声，摸出一颗香烟，点上。

      

        大哥望着屋门，想起当年见到阿乔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天就要变黑得傍晚，在一群人的瞩目下，美丽的阿乔在屋门口突然出现，倚在门边冲他微笑。

      

        望着望着，大哥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阿乔再一次在门口突然出现。他一时惊讶无语，直到看见她满目泪水，他这才意识到，眼前是个真实的人物，她确是阿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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