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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锁南枝2


陆云从回了宁园,整个院子都黑灯瞎火的,他心里一沉。虽然没再把明蓁锁在房里,可并不代表他真的放心,还是留了个叫李旺的护院在院门口守着。

“人去哪里了,怎么没点灯?”

李旺怪道,“应该就在房里吧,五姨娘一步都没出过院子啊。”

陆云从疑窦顿生,疾步走到明蓁房前。门未关,里头也是黑洞洞的,他走进去拧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勃兰特风格的锻铁台灯,光从雪花石盖子里漫出来,照见远处芙蓉粉色珠罗纱帐子里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原来在睡觉。

他的心放了下来,又暗笑自己有什么不放心?明蓁把自己卖给了他,那张支票还没兑出去,钱没到手里她就不敢逃。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他只要想找,她一样插翅难飞。

床上的人侧卧着,头枕在臂弯里,脸埋在下头。陆云从无声地站在床边,看着她出神。像一个盼望了好久的玩具,到了手里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多少年了,往事历历。她加诸他身上的奇耻大辱,因她而来的无妄之灾,两年非人的牢狱折磨……他胸中蕴满了恨意。是的,相比他后来经历的种种,明蓁对他做的那些可谓不值一提。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怀念起那双给他疗伤、为他剃发刮脸的温柔的手。

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恨什么,恨她曾经的折磨,还是恨她丢开他不闻不问?

他冷静自持,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可看到她的时候,就破了功。想找回那个人,想将那截颈子折断在手里,又想慢慢折磨她,让那些日日夜夜他经历过的痛苦,叫她感同身受……

“起来。”他凉声命令。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他恨这种被漠视的感觉,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提到面前,“你就是这样做人妾室的?”然后再把她扔回床上。

明蓁仿佛终于被他晃醒了,揉揉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似的。她哼了哼,撑着自己坐起身。陆云从丢开她,在椅子上坐下等着。

白衬衫,烟灰色西裤,像是见了客才回来。明蓁扶着额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面前,“主子回来了,用过晚膳了没有?”

陆云从“哼”了一声,将腿一伸,“捶腿。”

明蓁道了声“是。”蹲到他身边,有气无力地捶起来。

那拳头艰难地抬起来,再软绵绵地落下来。一下一下锤得人心里没着没落,越锤,他心中火气越大。陆云从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一只胳膊也是软绵绵的,“你没吃饭?力气呢!”

明蓁冲那桌子努努嘴,“饭不对胃口,吃不下,没力气。”

陆云从掐住她的脸,“谁给你的脸子,挑三拣四起来?”

明蓁难得“反抗”一回,把脸一偏,却是不说话。

陆云从这才往桌上看了一眼,说是剩饭剩菜都是给面子,那跟猪食泔水没什么两样了。

明蓁像真了饿脱了力,再也抬不起拳头,索性往他小腿上一靠,“主子作践我,我认了。可下头人这样作践我,那不成。就算拿毒药给我吃,那也得放燕窝羹里。”

柳芽存着的那点龌龊心思直叫明蓁倒胃口。一个通房丫头,还不配在她跟前做张做势。

陆云从只觉得心像被什么拧了一下,叫他很不舒服。接着有隐隐的怒气往上涌。他抽开腿,喊阿荣过来,“去问,饭菜谁送的?”

阿荣摸不着头脑,“三爷,是您叫柳芽姐姐送的呀。”

陆云从明白了,不再说什么。让阿荣叫了人撤了饭菜,重新上了新的。这回是主子晚膳的水准,清爽的小菜,精致的点心,浓烫热茶。但明蓁没有感恩戴德,只默默坐过去吃了一些。现在是六分饱,适度的饥饿有助于头脑的清醒。

可在陆云从的眼里,她却是几乎什么都没吃。“为什么不吃,还不对胃口?”

明蓁放下筷子,“怕吃太多,挨打的时候会吐。”

陆云从的目光从她脸上去到了那个书架,然后又回到她脸上,“都看到了?”

明蓁点点头,故意让脸上蒙上一丝惶恐。

那一点的惧意终于让他的心弦动了一下。陆云从倾身向前,手握住她的颈子,似笑非笑,“只有不听话才会被打。只要你守我的规矩,不会有什么皮肉之苦。”

明蓁想,我信你才怪。但拿了他那么多钱,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一场买卖罢了,各取所需。

“主子的规矩是什么,妾愚钝。”

“让你向东,你不许向西;让你穿红,你就不能穿绿;不许同旁的男人勾三搭四,恪守妇道,不能让我蒙羞。否则——”他手握着她的后颈子,推着她进了密室。

“坐下。”

明蓁乖乖在床上坐下,一双眼睛随着他动。

陆云从故意似的,从那些瘆人的东西前缓缓走过,似乎在思索挑哪一个。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场景,做梦都在等这一刻。仿佛他咬碎牙齿咽下的所有的苦痛和血泪,就为了这一刻。

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特别为她打造的。但今日目测,她的手腕脚腕或者脖子都过于纤细了,纤细得让他觉得是饿出来的。他才恍然,他从来没碰过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他脑海里的仰望。

虽入了秋,毕竟是密不透风的密室。这么一会儿也怪热的。陆云从下意识松了松领带,见明蓁盯着那个颈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却想到了那时……一念起,恨意丛生,他抽掉了领带。

丝缎和领子摩擦的声音有些悦耳,陆云从毫无征兆地提着领带迈步到她面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捆在一起,提着往床上一推。

明蓁跌得后心剧烈一震,差点把胃里的饭震出来。所以她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否则吃多了一准儿吐出来。她胡思乱想间,陆云从已经把她的手脚都绑了起来。

他手撑在床上俯身盯着她,想要他期冀的表情,可她却在微笑。明明是她为人鱼肉,却还能笑出来,那脸上的表情,又平静又放肆。

他的脸一点一点靠近她。明蓁打心眼里厌恶陌生人靠这样近,但美人的话,可以例外。

密室里昏暗的壁灯,将他的脸描得峰峦起伏,峻拔深邃。但那山迫下来,她却是本能地把脸偏开了。陆云从又掐住她的脸,掰正了,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波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微笑这样无情,没有欢喜,没有羞涩,没有恨,没有恐惧,没有厌恶。

他不甘心,所以逼得更近。直到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唇,明蓁才抿住了唇,仿佛在拒绝什么。

她以为他会吻她?她以为他会对他做她从前丈夫要做的事?她在厌恶他的贴近……有一丛火焰在他心底嘭嘭地燃烧起来,烧得心头一片焦痛。他一歪头咬在了她脖子上。

突然而来的尖锐的痛让明蓁抽搐了一下,只能紧紧咬住牙关,心里骂了句“属狗的啊!”

“疼,疼!”她终于受不住叫了起来,肌肉都在痉挛。但他显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却是咬得更狠更用力。

明蓁觉得脖子快要被咬断了,疼得身上冷汗淋漓,血全都往头上冲。那个在啃噬着她的人,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的旅人遇到了甘泉,拼了命在咕咕地吸着泉水。

明蓁觉得他就是西人小说《德古拉》里那个嗜血的吸血鬼。她自己像一片被太阳灼烤的树叶,水汽在蒸发,然后收缩、干枯。痛意带来的眩晕,让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

陆云从终于松开嘴,看向明蓁。唇间全是腥甜。她身上月白的夏衫睡衣已经被汗透了,头发也都潮嗒嗒地塌在额上。她自顾自笑个不停,那一双眼睛只把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然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明蓁看到自己鲜红的血沾染在他唇上,他雪白的皮肤被那血色衬得竟然有些好看。但他没让她看太久,伸着舌头舔干净了。

“这是不听话的惩罚。”

“谢主子责罚。”她喘息很重,胸脯上下起伏着。说着这样的话,却没有半点的在意。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陆云从忽然也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明蓁头一次见一个人的笑,这样悲切,又有点绝望的意思。他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了个布罩的东西下来。明蓁刚才一进来就看到这个东西了,形状像小笼子,不知道是什么,想来是她去茅房或者睡觉的时候他放进来的。

陆云从扯掉了布罩子,里头是几只丑陋的尖嘴耗子。

明蓁这回是真的在心里骂了他祖宗十八代了。陆云从在坐在她身边,无情无绪地问:“怕老鼠吗?”

明蓁点点头,说是怕,其实说恶心那种东西更合适。

陆云从垂着眼,静静道:“那一年我从广宁街出来,接着就因为没了辫子被当作乱党关进了莲桥监狱。我在大牢里待了两年。”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笼子里吱吱叫的老鼠。他脸上平静无波,可眼角还是漾出了一道忧郁的弧度。

明蓁不说话,仿佛触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敛起了笑。

“你知道半夜里这么个小东西掉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吗?你一动不能动,它在你身上爬,你无能为力。它饿了好久,你就是它的大餐,它兴奋地在你身上跑来跑去,不知道该先吃哪一口。最后,它爬到你的脚上,开始啃你的脚趾,咯吱咯吱……”

这些是未曾向任何人说起过的话。陆云从的目光一直在那些老鼠身上,额角淡青色的血管在那如海的沉静里无声地凸显了起来。

明蓁看看他,看看老鼠,她脸上彻底没了笑意。忽然问:“他们怎么你了?”

陆云从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这一句话的声气那样熟悉,恍惚是当年的明五爷回来了。

他对她心怀仇意,却又从她那里觅得柔软。他眼眶忽然涨热,接着眉头蓦然拧起来,霍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明蓁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戳了陆云从的肺管子了,半个字儿没撂下,人寒着脸就走了。她被绑着不能动,房里又热,浑身汗嗒嗒的腻得慌。因为看不到伤口,越发疑心血水混着汗水在哗哗往外流。这死戏子,是打算放干她的血吗?

这姿势委实难受,但人困意上来,还是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她一动,就听到链条撞击的声响。低头一看,手脚都铐着铁链子。四周漆黑,她看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头顶的气窗上投下来几道光到地上,在那光束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老鼠,唧唧吱吱地叫着,叫得她头皮发麻。她想躲,却是动不了。想喊人,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老鼠涌到她脚边,她光着脚,那软叽叽毛烘烘的东西在她脚面子上爬。她踢了几下,才把脚上的老鼠踢出去,又有更多的老鼠涌过来。然后有老鼠开始咬她的脚,顺着裤筒往上爬……

她尽己所能地抖动,想把那爬上来的老鼠抖下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鼠们忽然又散开了。现在,那束光和那些老鼠一起向前移动,明蓁借着光终于看清了,这是间大牢,而她对面还吊着一个人,那群老鼠正向那个人涌去,去咬他的脚指头。

那人在低声地哭着,哭声那样无助,让她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大约是哭得太久,泪水洗净了污垢,露出一张洗净的脸。她看清了,是孟小棠,还是鲜灵水秀少年郎的样子。

老鼠爬满了他全身,咬得咯吱咯吱响,可在那群老鼠间,她赫然看见一只又一只肮脏的人手,也随着老鼠爬遍了他全身……

明蓁仿佛与他通了感应,瞬间,属于他的憎恶、恐惧、绝望一齐灌进了她胸腔,涨得她心口发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着嘴,终于叫出了声:“小戏子,快跑!”但肮脏的老鼠和肮脏的手一点一点把孟小棠拖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一只落单的老鼠折返回来,开始往她身上爬,一直爬上她的肩膀,一张嘴,咬住了她的脖子。

“不要!”

绵密的刺痛让她猛得睁开眼。黑暗褪去,眼前是不甚明亮乳黄色的光。而陆云从正坐在那光里,手里拿着纱布僵在空中,脸上还有一丝未褪去的错愕。

明蓁一时分不清是幻是真,只是眼前人完好无缺,还是让她的心落了回去。她微微牵动了唇角,绽出一个笑。

她刚才在叫小戏子?为什么要对他笑?

陆云从垂下眼皮,不再看她,把更多的药水往她脖子里擦。

又是一阵刺痛,明蓁彻底清醒过来了。她下意识去摸脖子,刚一动,他就低声呵斥,“不要乱动。”

手不让动,挡不住眼珠乱转,明蓁蹙着眉审视着他,视线追着他的手,看他挖了一指尖的黑乎乎的药膏,糊墙一样糊到她脖子上。又是一阵痛,她不得不暂时收回视线,咬着牙去消化那痛意。

刚才睡得昏天昏地的,也不晓得什么时辰了。只是手脚松动了,血液流得通畅,人也舒服多了。陆云从给她上完了药,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拉着她到外头。

明蓁瞧着天还黑着,再一看钟,也不过是半夜。她一看到床就扑过去,闭着眼抱住枕头滚了一圈,“还是这张床舒服。”

陆云从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我要有几日不在家,你不要到处乱跑。宁园里不留人伺候,要什么就拉铃叫人送。”

明蓁心道难怪把她放出来,毕竟凭空少一个人,容易惹人闲话。

当时既然说好了来做妾,就是给她一个人前说得过去的“名分”。毕竟将人捆着藏着虐着玩乐,总归是不上台面的癖好。私下里做做也就罢了,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于他未来婚姻也不利。话说回来,想当初她也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他的,不过就是阴差阳错。但她也不是没寻到乐子。他想报复回来,她并不意外。

他若只是单纯想折磨她,大可以把她锁在密室里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但他却还是给了她一个身份,怕就是想让她更难熬些。毕竟习惯了,或许就被驯服了;可白天是个人,晚上像条狗,人就像在热油冷水里反复涮一样,在一边观赏的人,大约更能寻到乐趣。真是比她还疯癫呢,明蓁心道。

明蓁需要钱,但偷鸡摸狗不是她的做派。她要在芳菲兑出支票之前,弄到足够的路费,办好证件,少不得要好好动动脑筋。

明蓁坐起身,怀里抱着枕头,脚落在床踏板上,右脚无意识地来回搓动,“主子去几日?”

“说不准。”

那一只裸足,雪白的,总在动。他并不想看,却像是泛着光,直往他眼里冲。

一个错觉,就好像看到一只赤足,脚尖绷直了,脚趾夹住裤带,轻轻一拉……

“在外头花园里走走也不行吗?”她歪着头问。

他脑子里的画,霎时风流云散。耳廓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说话,明蓁却是笑道:“主子不说话,妾就当你同意了。”

陆云从“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忽然被她拉住了袖子。“书店里还有人送报来吗?”

陆云从瞅过去,明蓁讨好地笑,“主子还叫人送报来好不好,妾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你烫报纸。”

他冷笑着弯身下去,眯着眼睛警告,“五姨娘,不要得寸进尺。你要是想动什么歪主意,劝你趁早把那念头给我掐了。别忘了,那笔钱,还没落到你口袋里。”

明蓁霎时变了脸,抿了抿唇,冷冷道:“不同意算了,大不了天天睡觉,闷死我拉倒了。”

然后一松手,往床上一躺,把被子蒙住头。心里却在盘算,她确实不该完全相信这个人。万一他不守信用,那么芳菲和小四在外头怎么生活?她不能把他们的未来全然寄托在男人靠不住的承诺上。那么除却路费,就要再弄一笔额外的钱才稳妥。

她闷着头想着,打定主意后竖着耳朵听了听,似乎没了声响,她这才把被子掀开。人果然走了。她忽然想起他刚才的目光:好像在看自己的脚,为什么要看自己的脚?打算剁了,还是要让她穿小鞋?

明蓁心里有事,第二日早早起了。去盥洗室的时候,往陆云从的房间看了一眼,大约是人走了,小院子十分安静。

她洗漱了出来,就看到冬香在廊子下袖手站着。看到她,冬香走上前行了礼,“五姨娘,您起得真早呀。三爷叫我来伺候您梳洗。”

“不用,我自己弄好了,你下去吧。”

冬香哪里肯,“三爷有交代的,奴婢不能不做。”

明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实心眼、倔脾气的,趁着陆云从不在家,她今日还要抓紧做其他的事,实在不愿意同她浪费时间,只能随她去了。

才迈进房来,就看到桌上摆了一盆牛乳。她喝不了牛乳,一喝就拉肚子,便是皱眉道:“我不喝牛乳的,你拿下去。”

冬香摇头,“不是喝的,给您泡手的。”

泡手?只要不喝就行。

明蓁在桌前坐下,冬香将她的手捧放进浅金色的盆里。明蓁忽然想到那武侠小说里总写,人要退隐江湖放下屠刀,好像都有这么个“金盆洗手”的仪式。她却背道而驰,一脚踏进这纷争里,还不知何日才能逍遥物外。

冬香道:“三爷交代过,姨娘每天都要泡手泡脚。”

“脚也要泡?”

“是呢,您泡澡的时候加到浴缸里一起泡了,不麻烦的。今儿个您睡前,奴婢再过来伺候您。奴婢就只是伺候姨娘穿衣打扮的。”

说话间,冬香又拿了什么东西往她头上招呼,一边涂抹一边揉她的头皮,“这油每天用了,头发又亮又顺,还长得快。”

等到明蓁双手都泡皱了,冬香才将她的手拿出来,换了冷水洗过,又涂上香膏子,也是一边涂一边给她摁捏。再用小剪子修了指甲,拿了指甲粉染了红指甲。人瞧着粗,做的却都是细致事儿,甚至讲究得过分了。

明蓁问:“你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冬香摇头,“奴婢不在哪个院子伺候。奴婢原是春香楼的梳头丫头……”

冬香偷睨了明蓁一眼,生怕这个姨娘发作她。她原先是伺候窑姐儿的,不管她手艺多好,正经人家太太小姐都不敢用她,只能去做粗活。若不是无意中遇到了陆三爷,她现在还在倒夜香呢。可她心里纳闷,平常人瞒都来不及,为什么陆云从会交代,“若是姨娘问了,你就照实说。”

明蓁听罢却只是一笑,并不怎样恼。陆云从若以为这样就能羞辱她,那他真是错得离谱了。她这个人,“不是眼前无外物,不关心事不经心。”她混迹那么多年风月场,世上哪里真有自甘堕落的女孩子,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倘若她们是下等人,那嫖客算什么东西?

冬香从衣柜里取了套杏子黄的衫裙出来,“奴婢也不晓得姨娘爱穿什么,衣裳都是三爷置下的,三爷临走时说今儿个宜穿黄。”

然后又开了首饰盒子,镯子链子戒指挂了一堆到她身上。只是给明蓁戴耳环的时候,冬香犯了难,明蓁是没有耳洞的,最后只得作罢。

折腾了这许久,冬香本以为明蓁好歹要发作一回,可等她伺候完了,明蓁甚至还道了声谢。冬香有些意外,心里也有些暖。端着东西退出去前,她想了想,还是道:“奴婢正好会路过厨房,那就跟厨房说姨娘起了,您想吃些什么好叫他们送过来?”

“随便吧。”

果然不多时有个手脚伶俐的小丫头送了饭菜过来,然后悄没声儿地站在外头,等她用完了饭又端了东西走了。

既然要逃,自然要把周围情况摸清楚。这样的大宅子,定然有不少护院。护院巡逻的时间、陆家众人的作息、逃走的路线,都要做到心里有数。还有,要先同东宝联系上,这样才能知道芳菲的消息。

昨日陆云从也没给个明确的答复,到底让不让她出院子,明蓁只能一试。她一身珠光宝气地晃出了宁园,那在园门边守着的人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心中松了口气,只要不拦着她就行。陆云从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她却绝不能把自己养出懒骨头来,否则往后跑都跑不利索。还有,开锁的技能可不能荒废了。但她手里现在没有趁手的东西,还是得让东宝给她送进来。

明蓁看似漫无目的地散着步,实际在熟悉宅子的布局。这样一壁走一壁看,一直走到了大门那边,那护院似乎才紧张了起来,略快走了几步跟上来,“五姨娘,您要去哪里?”

明蓁也不回头,甩了甩手里的帕子,“去前面,找门房要份报纸瞧瞧。”

那门房姓周,明蓁原来送报纸,一来二去的也熟悉了。如今卖报女成了姨太太,老周头也见惯不怪似的,只躬身问好:“五姨娘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蓁客气地问:“周伯,今天的报纸送来了吗?”

老周头道:“是。报纸已经送到了管家那边,等烫好了才给各位送过去。”

“他们现在什么时辰送过来?”

“早上八点光景。”

明蓁点头记下了,第二日送报的没来之前就起了。到大门处的时候,正赶上外头人送报纸来,明蓁便挑了一份带回去。这几日送报的都不是东宝,这也是她走前同书店的人交代过的,就是怕陆云从起疑。

明蓁每日都准时到大门前挑报纸,然后在报纸里翻一份拿回房。老周头和李旺开始总留心着她,后来看她同那送报的伙计也不怎样说话,便没大在意了。

过了几日,是个报童来送书报,明蓁仿佛是喜欢孩子,同那孩子聊了两句家常,叫那孩子帮她向书店订一份半月刊的淑女杂志。见那孩子鞋子都烂了,脚指头露在外头磨破了皮,怪可怜的。明蓁又找老周头要了一块钱,给了那孩子,便回自己院子了。

明蓁同东宝搭上线,心中略略安定些。算着日子,不知道芳菲的船到哪里了,有没有晕船,洋人的饭菜可吃得惯?

这宅子明蓁大致走了两遍,回到房里画了份地图,在心里默默记熟,然后烧了。她留心到北边那处巡逻的护院尤其少,便觉得应该过去探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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