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文妹走进爱伦坡书店,在人群中东张西望,郑迟早就看到她风风火火地背对自己坐着的地方,朝反方向越走越远。他一开始没出声,想要观察一下自己的责任编辑是有多莽撞,但张文妹显然也没感应到他的这种用意,眼看就要冲破一群买书的学生。

“小张,这边这边。”郑迟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来边大声吆喝边挥手。

被声音拽回来,张文妹这才滴溜溜地原地转了几圈看到了郑迟,她高兴地也报以大幅度的挥手。郑迟看着她永远是喜气洋洋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例是催稿。张文妹坐下来,把肉肉的手往菜单上一指,点了个最甜的东西,然后便开始对郑迟敲木鱼。问题无非是: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刚出的那本卖得不好,销量不佳口碑也平平,所以为了扭转局面,新作品要快点跟上呀,等写完了再走出版流程那又得至少一年半了。考虑不考虑把之前的小说改电视剧?卖版权可以有一部分收入,自己做编剧也可以再增一笔报酬。然后就是那个最要命的问题:既然新的这本《家内之罪》迟迟都写不出来,那不如把郑迟最早的那部小说先出了,补个空档。

“不行。”郑迟喝了口咖啡,“这事你问了我八百遍了,我的态度就是不行。”

“你又跟我掰扯什么文笔不成熟,但我一直觉得那一部跟你后来的作品比起来,反而文字清新脱俗,情节也比后来那些不拘一格。”

那是郑迟第一部长篇小说,名叫《徒然湖畔》。那年当他惴惴不安把稿子寄到出版社时,张文妹先是惊讶,现在的年轻作者竟然还会手写稿件,且那一笔字甚为漂亮。细细读了小说后,她马上约见了郑迟,发现这年轻人果然如她所想,他的性格跟那一手硬朗板正的字一样,执拗却有才华。两人聊了一个下午,张文妹对小说提出了一些意见,指出了不足,但总的来说,作为长篇处女作,她觉得修改后可立即出版。但郑迟果然开始较劲,他承认自己的稚嫩,却不愿意按着张文妹所说的再做任何改动了,因为在自己看来,这部作品已经非常完整,他宁可重启一部新作,也不想破坏自己的初心。

最终的结果,是郑迟在半年后交了部新作,果然比前一部结构清晰、文笔圆融了许多。张文妹有点服气这年轻人的倔强,也尊重他的完美主义。但她也始终有点遗憾,希望再过几年,等郑迟成为成熟作家后,可以重出自己的处女作,到时候他就知道,当年觉得拿不出手的东西,回过头看看,那还是有价值的。

但几年来,郑迟始终没被她说动。

“我自己知道,第一次写长篇,是过于青涩的东西,那时候我的推理体系还不完整。”

“行吧,你在乎你的推理体系,我在乎你的销售成绩。我也只是给你提个建议,这样你现在这部小说就不用写得这么痛苦,我看着都着急。”

郑迟看着张文妹虽抱怨了几句,实则还是败下阵来,但她处理落败的方法甚为简单,就是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吃一份甜品。

这年头出版业已式微,但张文妹不知为何一直对他不离不弃,郑迟有时虽有点烦她,但心里也总有感激。到如今,虽然自己的小说永远都是温暾的成绩,不多不少的读者,但编辑小张总是相信,有一天自己的作者会来个大爆发,成为畅销榜上的黑马,为她自己和垂垂老矣的出版社长脸。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张文妹时,她还没现在这么胖,人也尚未出阁。但也就是过了几年,张文妹便嫁了人生了娃,老公是大学同学,就在张文妹所任职的文学出版社隔壁的古籍出版社上班,整个人都埋在故纸堆里。张文妹经常说自己是有“养儿子体质”的人,郑迟心想,除了她生的一对双胞胎男孩之外,书呆子老公恐怕也算是一个“儿子”,而自己也算是另外半个“儿子”。但凡有了儿子就要养到底,张文妹把自己的母性也延展到了婚姻和工作上,含辛茹苦,孜孜不倦,一句话或一个建议,她会翻来覆去说到让人抓狂。

“你再考虑一下出版旧稿那事,真的,”张文妹边舔奶油边开始了又一轮的劝服,“不要这么固执。想一想,你也得让自己的家庭地位翻个身。”

郑迟被这句话激起了厌恶:“我在家里地位怎么了?”

“算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起了你那位可爱的小妻子。感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她了,上次你的新书发布会她也没来。”

“那次她医院里出了事。”

“哦,对了对了,我都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了,太吓人了。死的那个医生,是不是她同事?”

“对,同一科室的。”

“那她心里应该很不好受啊,你这段时间就别老在外面写了,多在家陪陪她,多安慰她才对。”

“这案子现在已经结案了。”郑迟说,“人嘛,都会往前看的。她现在已经平复了。”

柏嘉确实已经平复了。郑迟想着,这个案子倒是让他们夫妻因祸得福,不仅斩断了他危险性极高的一段出轨,现在看来,还为他带来了一段安全系数较高的婚外恋情。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在妻子和岳父的眼皮子底下玩火了。纵然在一开始的时候,这带给了他一点冒险的快乐,但最后这有如神助般的戛然而止也让他松了一口气。警察关于安眠药的询问,让他真真切切怀疑上了柏嘉,但之后柏嘉的反问又让他得出一个结论:其实她何尝不在担心是他干的呢。两夫妻互相怀疑,倒也达成了某种一致,只要两个人都跟第三者的死没有关系,那这一篇也就可以翻过去了。

“她现在开始琢磨厨艺,分分心也好。”

“是吗,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她这手艺还不能做太复杂的,先学的煲汤。我这几天都有早回家,喝她煲的汤也是鼓励她。”

郑迟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在张文妹看来,这是个多么爱妻子的丈夫啊,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随便下个厨,都会让他笑逐颜开。郑迟理解柏嘉,她也需要一步一步地为改善两人的关系来做努力。这些日子她每天煲汤,嘴上说是为了柏霖调理身体迎接手术,但每天还都会为晚归的郑迟单独留出一小盅。这样,他去完洪柚处回到家,正好可以再喝上一碗。

柏嘉的汤煲得清淡,据说是在外面上了厨艺班的成果。郑迟一边喝一边想着,果真做菜这件事也都是随人性格的。比起洪柚精心烹制的那些味型浓郁又带着点野性的炫技式大餐,柏嘉端出的汤跟她的人一样澄澈,用的都是简单的好料,小火炖出的也是最温良的味道。如果天天只喝这汤,时间久了就会觉得寡淡,但若是在外面吃了丰盛的一餐,加上又喝了点酒,这样的汤便是抚慰肠胃的恩物了。解腻、消食,化解所有浓墨重彩的刺激,喝完之后便可以安然入睡了。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且不冲突,就是这样的完美。

郑迟心中满是欣慰,他看了看咖啡,还剩最后一口,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了。但不知为何,这一个仰头的动作却让他忽然一阵晕眩。郑迟双眼短暂地黑屏了半秒钟,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张文妹怔怔地看着他。

“哦,我没事,刚才好像低血糖了一下。”郑迟抱歉地说,“我中午没怎么吃,看来还是不能空腹等晚餐。”

张文妹还是一脸惊讶又忧心地看着他。

“好了,真的没事,我的编辑大人。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接着好好写的。”郑迟伸手叫买单。

“不,你摸摸你右边的头发。”张文妹罕见地压低了声音,用自己的手比画了一下,“有一块,好像没了。”

什么?

郑迟的第一反应是张文妹在开一个她并不擅长的玩笑,但她那种竭力控制惊惧表情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故意吓唬他。他无奈地把右手的手指插进自己太阳穴附近的头发中,往后移动了几厘米,忽然在一块裸露的头皮处停了下来。

刚接到买单指令的服务员这会儿刚走过来。郑迟的动作被不经意看到,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手中的账单下意识地递到了郑迟面前,却被张文妹一把抢了过去:“我来。”

容不得半点迟疑,张文妹已经买了单。而郑迟的右手还在自己秃了一块的鬓角上方遮掩着。他的心脏狂跳着,反复回想着,多久了?这像是突然发生的事。因为前一天他洗完头吹风的时候,也没在镜子里发现有这样的事。这段时间有点掉头发倒是真的,但他也没太在意,毕竟从小他的头发就随了母亲的遗传,乌黑浓密,毫无问题。

张文妹把发票折叠起来,放进包里,用手扶了一下眼镜:“原来你心里的压力这么大,好吧,我不会再随便催你稿了。”

郑迟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反驳。

“趁着还没有太明显,去医院看看吧。”张文妹没等他张嘴,又补了一刀,“斑秃,那基本都是心里藏了事才引起的。”

郑迟去了趟医院。自那次出事以来,他便没再踏足过双清潭医院,这次也是随便找了家附近的小医院。

平时在双清潭医院看病都有优待,这次则只能老老实实拿号排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郑迟看了眼医生,总觉得不如双清潭医院的那些气宇轩昂的大主任来得让人踏实,问起话来也带着一种心不在焉。

“怎么啦?”

“医生,我最近精神不好。”

医生露出一种不耐烦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没发烧?”

“没有,但好像总在出虚汗。走路的时候有过几次脚软,也有过类似低血糖的感觉。”郑迟回忆了一下。

医生哗地撕了张单子:“验个血去。”

郑迟又陷入了排队的循环,好不容易拿到化验报告,回到诊室,他感觉医生接过单子之后只是看了一秒钟:“没大事,可能只是劳累过度,你调整一下作息看看。”

“不用吃药?”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怎么动不动就要吃药?”

“是这样的,医生,”郑迟鼓足勇气,“您看我这里……我最近,还斑秃了。”

医生这才看了看他撩起来的那块光滑的头皮:“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精神紧张引起的,也可能吃得不对。”

“吃得不对?”

“注意调节一下饮食结构,放松一下精神吧。”医生又看了眼他的化验报告,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就算压力大,也别在外面乱吃东西。”

“什么意思?”

“你有几项指标略偏高一点,但也没太严重,一定要问我的话,有可能是轻微的食物中毒。”

“什么?”

“年轻人,不要听到‘食物中毒’四个字就紧张。我要是此刻让你回忆过去一个礼拜吃的所有东西,你也想不起来对吧。现在的人在外面吃得杂,有点不消化,引起身体紊乱那也不可避免。最好的办法是回家吃点清淡的,过一阵就恢复了。”

郑迟拿着病历无奈地离开,医生最后那句话有点触动他的内心。

别在外面乱吃东西?听上去很熟悉,像是他母亲经常教导他的。这是一种奇特的统一口径,所起到的警示作用对所有六岁到六十岁的男人都适用,他记得之前郑主叶总用同样的话反复教训陈家桥、陈雪枫和自己。最严厉的一次,恐怕就是自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陈家桥偷偷带着他去洪柚母亲开的餐厅,这恐怕也是他们这对继父继子之间,唯一的一次配合默契。彼时洪燕开的炸鸡店已经在镇上经营得颇为红火,她却还不满足,又盘下了一间餐厅,准备再开个当时在大城市流行的西式快餐店。洪燕让洪柚带口信给郑迟,邀他们全家先来试试菜,郑迟知道母亲一定不乐意,陈雪枫也不一定有兴趣,便只悄悄告诉了陈家桥。他的初心其实不是试菜,而是找到一切机会,要去看看跟他初尝了禁果的洪柚,但陈家桥竟然一口答应了。

他仍记得那次的冒险,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洪燕从后厨端出一盆又一盆从没见过的菜式,亮橘色熏鲑鱼匍匐在大片的生菜绿叶上;炸猪排上浇着辛辣可口的金黄色咖喱;一锅子奶油蘑菇汤让他没见过世面的舌头感到无地自容;一刀叉下去流出些许血水的牛排则让他第一次知道,在餐桌上吃点东西也可以如此惊心动魄。

郑迟抬起头,发现自己复杂的思想早就被坐在对面的洪柚看穿了。她微笑着,从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大人们在讨论食物,他们则悄悄地分享了爱。但陈家桥和洪燕的对话走向却是他不喜欢的,陈家桥赞赏洪燕的厨艺,却顺道抱怨了一下郑主叶的菜式没有创新,只知道拿个本子抄祖传秘方,云云。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奶油面条里出现了一根长头发,显然是烫着大波浪的洪燕掉进去的,郑迟瞬间松开了握着洪柚的手。

“这种东西,我妈做的菜里没有。”

这打断了陈家桥对洪燕的赞美。洪柚跟她母亲一起道歉连连,但郑迟忽然叛逆起来,不仅觉得这菜不可原谅,就连背叛了母亲的自己都不可原谅。他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我想回家了。”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永远是对的。其实自己的潜意识早在那天就看出了这奸夫淫妇的端倪。而回到家之后,虽然他怕伤到母亲,按照跟陈家桥的约定,两人都没透露去洪燕家吃了饭这件事,却还是都各自腹泻呕吐了三天,为此,就连学校组织的春游郑迟都没去成。他懊悔着,相信这是对自己的报应,那一刻他也相信了母亲的话,必须克制住对外面的食物的渴望。

郑迟拖着步子,不知是身体仍然虚弱,还是心灵也虚弱到了极点,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电话响了几下迅速有人接了。

“妈,我想问你个事。”

柏嘉在绿房子的储藏室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洪柚的各种珍藏。大酒瓶子里缠绕着蛇,卤味坛子里浸着剥皮的青蛙,有个柜子上嵌满了小抽屉,看上去像是古早的放文件用的家具,却被洪柚用来放各种药材,上面写着“蚕砂”“蚕蛹”“天蛾”“九香虫”之类。

“有趣。”柏嘉一个个打开看着,“这都是从上次那家枫叶堂进的货?”

“也不全是,很多是从我老家来的。”

“这些都是蚕的副产品吧。”柏嘉竟能识得,“你这边品种真齐全。”

“你竟然能知道?厉害厉害。”洪柚说,“我妈以前养过蚕,就在自家院子里,算是个副业。”

“江南的农村很多人都养蚕吧。”柏嘉答道,“我老公跟我说,他家也养过。”

洪柚的微笑消失了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这些东西,你都怎么用?”

“看具体情况吧,比如这乌梢蛇泡酒,可以治下肢麻痹、神经痛、步履困难。如果用蛇肉做当归粥,则可以除湿祛风。卤的青蛙,是把砂仁、草果、花椒、大茴香、甘草、白芷、桂皮、丁香都装在小袋子里做的卤料,可以清热解毒、补中健胃。也有用青蛙来治哮喘的,那做法就更玄了,把一个白鸡生的蛋塞到一个大青蛙肚子里,用纸包住,再用两个瓦片压好,外面涂泥,放到火炉上烤干。之后,光从青蛙肚子里取那个煮熟的蛋吃,还要就着一杯热黄酒。这些都是老法子,就看你信不信了。要我说,你是学西医的,当然不会信。”

洪柚一边说着,一边看柏嘉已经笑弯了腰,笑完后正色说:“不敢说信不信,我尊重。”

洪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有些客户,会有这方面的特殊需求。”

“嗯,上回你说过,那些你包起来的虫子。”

“分门别类,各有各的用处。”洪柚解释道,“怎么说呢,其实说出来你也不会惊讶的,有挺多女性客户,需要帮老公补一补,提升一下那方面的能力。又或者是,想让烟酒过度的男人看上去脸色红润一点,脾胃好一点,头发多一点。”

柏嘉点点头,忽然又掩嘴笑了。洪柚看她最近这么活泼,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了?”

“我看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只做一对一的客户服务,又一直在弄这个吃的那个养生的,搞得神神秘秘,还以为下一步就是问我,要不要用那些小袋子里的药方杀夫呢。”

洪柚一时愣住了,她不知柏嘉是话里有话,还是在这里彻底放松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等她再细想,柏嘉已回答:“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紧张。”

洪柚也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紧张不行,就算是这些用来滋补的药材,也要讲究用量,多一分就是毒药。”

柏嘉点点头,继续打趣她:“你一定听过,中医里有食物相克的学说,什么螃蟹和柿子、猪肺和田螺、兔肉和芹菜、豆浆和蜂蛹、豆腐和洋葱,单独吃没问题,合在一起就会有化学反应,产生让人轻微中毒的症状。”

“有这种说法,但还是那个用量的问题。也就是说,要真的相克到中毒的程度,必须吃到一个不可能的量。”

“你说得对,刚学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觉得这种说法很扯,但最近我有新的想法。”柏嘉说,“当人觉得自己轻微中毒的时候,与其说是身体感受到了中毒,不如说是人的头脑先相信了自己是以这种离奇的方式中毒的。”

洪柚看着柏嘉,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我不明白,这应该是你擅长的,关于大脑的科学吧。”

“嗯,确实。”柏嘉关上了所有她打开的小抽屉,“最近越来越感受到下厨的趣味,就忍不住联想到了工作上,我这个人可真没意思。”

“哦,对啊,你说现在天天回家煲汤给家人喝,效果如何?”

“大受欢迎。不如今天,你再多给我几个方子?”

“没问题。”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储藏室,洪柚带上了门,刚一低头,竟然看见手机在振动,来电显示是“Z”。

“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洪柚急急忙忙地走到了角落,柏嘉看上去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悠悠地上了二楼,走向了大厨房。

“我这有客人不太方便,什么?你在楼下?”

洪柚压低声音,却已然听到了门铃声同时在楼下和电话那端响起。清晰的声响犹如重锤,要把她精心设计好的局面在一瞬间全部打碎。

“Yuki老师,要不要我帮你去开门?”柏嘉从大厨房里探出头来。

镇定。洪柚对自己说,她迅速挂掉了电话:“没事,是快递,我下去接。”

洪柚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打开门,郑迟一脸沮丧地站在门口。

“有客人在,今天实在不方便。”

“那又怎样,”郑迟径直进了门,洪柚来不及拦他,“我今天发现一件事,心情糟透了。”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上班时间你不能出现。”

“你比我还小心,”郑迟往楼梯上走着,“这是你的优点。”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洪柚听到柏嘉在二楼的脚步声,朝着楼梯口越走越近。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拉下了墙上的电闸,黄昏的绿房子仅在二楼能有光线照入,一楼一下子一片漆黑。

“这什么情况?”

郑迟眼前一黑,在楼梯上差点一脚踩空。洪柚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下了楼,她开了一楼储藏室的门,硬把郑迟推了进去。

“别出声。”她语气坚定地命令他,倒是让他觉得意外。

洪柚反身回去,看到柏嘉已经下了一半的楼。借着二楼透出来的微光,洪柚能看到她脸上竟无一丝困惑的表情,反倒显得很轻松。

“不好意思忽然停电了,这老房子就这样。”

柏嘉点点头:“没事,那今天我先走了。”

洪柚想了想:“对了,裘小姐,这课我会补给你的。”

柏嘉慢慢地走下楼梯,看了她一会儿:“行。你的快递呢?”

洪柚的脸微微发烫:“是送错了。”

“那下周见吧,”柏嘉推开大门,吸了口气,“下次,再来参观你的储藏室,希望里面会有些新食材。”

洪柚尴尬地点点头。

门关上了,洪柚走去储藏室给郑迟开了门:“刚把客人送走了。”

郑迟被关在储藏室里,倒是没闲着。洪柚跟他说话,见他正就着幽暗的灯光打量自己琳琅满目的收藏。

“这地方你没让我参观过啊。”郑迟转过身来,脸上没有笑意,“刚才是谁?”

“来定制宴席的高官太太,事儿多,总要我保密她的身份。”洪柚忙不迭地解释着。

“哦,”郑迟点点头,又指了指储藏室里的东西,“这些也都能定?”

“我得满足客人的各种需求。”

郑迟顿了一会儿,又扫视了一遍这间储藏室:“这地方让我想起了我妈。”

柏嘉没离开,她站在绿房子对面的马路上。须臾,绿房子里又亮起了灯火,她又看了会儿,这才转身走了。沿马路停满了车,她一步步走着,如她所料,一会儿就看到了郑迟的那一辆。但就算是车,也不会让她如此确定。

她只是在下楼的时候,呼吸到了他的气味。

柏嘉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不再疑神疑鬼,是因为碎片一点点落在她脚下,让她充分确定,自己已经如人所愿,落到了某个圈套里。但只要确定了自己是要被捕猎的对象,她反而不再害怕,甚至让她觉得血脉偾张。

回到家,郑主叶一反常态地没出来对她笑脸相迎。她习惯性地叫了声“妈”,没有人答应,二楼传来音乐声,应该是柏霖在房间里自娱自乐。

柏嘉走进厨房,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放在水池里,展开看,是一只完整的猪肺。既然郑主叶不在,厨房便完完全全属于她了。柏嘉慢条斯理地料理着手里的食材,今天她准备做白茅根雪梨猪肺汤。

不经意地,柏嘉瞥了眼角落的垃圾桶,发现昨晚和今早的垃圾都被郑主叶倒干净了。

柏嘉找出几个汤盅,把洗干净的食材放进去。一盅给柏霖,一盅给裘晏伟,还有一盅则是给郑迟的。她做了个记号,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纱布袋,加在了给郑迟的那一盅里。接下来,就是把汤盅放在蒸笼里,开大火煲出原汁原味来。

柏嘉伸展了下身体,有点奇怪郑主叶怎么今天出门这么久还没回来。这时她听到柏霖在二楼楼梯口大声叫着:“姐,是你回来了吗?”

柏嘉匆匆上了楼,看妹妹一脸无聊的样子。

“郑迟妈妈没在家?”

“是啊,今天下午她打了几个电话,出去了,也没说几点回来。”

“没人陪你说话寂寞了?”

“那倒也不是,就算她在家,我也怕跟她说话啊。”

柏霖对姐姐撒着娇,柏嘉抚摸着她的头发,想了想:“对了,之前在你家做饭的那个保姆,不是跟你关系很好吗,这几天你可以让她来这里看看你啊。”

“别提了,姐。”柏霖沮丧地说,“这事我本来不想跟你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妈把她给解雇了。”

“为什么?”

“不知道,妈说她偷东西。”柏霖愤愤不平,“但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你也了解咱妈的,她只要对人有偏见,就总能找到理由。”

柏嘉沉思着:“我在想,如果她还有余力的话,能不能来这里干活……”

“那这边的老太太也不会答应啊,就冲她那个对家务大包大揽的样子。”柏霖转动着眼珠,“除非老太太不在这个家了。”

洪柚把郑迟迎到楼上,刚才的慌乱让她仍心有余悸。她打开窗,看了看,确定柏嘉已经走了,这才开始踏实地收拾着厨艺课的残局。

“有咖啡吗?”洪柚刚要放下手里的活,郑迟摆摆手,“我自己来弄就好。”

洪柚伸手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杯子,递给他。

郑迟熟练地操作着绿房子的咖啡机,打了杯浓缩咖啡一饮而尽,又看了看料理台上刀工繁复的一条白鳝和十几个塞好了肉馅的田螺:“厨艺课,看来最近很流行。”

“怎么说?”

“我老婆也在学,但不是这么复杂的。”

“那你别小看她。”

“你忘了,她吃素,顶多学着切块豆腐。”

洪柚笑了笑:“今天来不及准备了,要不就把这条白鳝蒸了,再做个酿田螺。你别介意,这学生的手艺也不差的。”

“好吃就不介意,量也不用太大。”郑迟看着洪柚,“你知道吗,最近我老婆都在家煲汤给我喝,我要留一碗汤的余量给她。”

“那不是很好吗,以后你也别说人家不懂吃不会做了。”

“是风格不同,她不会做你弄的那些复杂菜式,你也不屑她老老实实煲的那些汤。”郑迟说,“但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洪柚等着郑迟像平时一样靠过来,在她摆弄食材的时候,从后面抱住自己。但眼角余光却看到,郑迟退到了厨房角落的阴影里。

“你有没有在食物里给我下毒?”

洪柚刚把白鳝铺好佐料,放进大蒸笼里,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吃的东西里给我下毒?”郑迟的声音冷冰冰的。

“这怎么可能呢?”洪柚关上蒸笼,点上了火,抬头看着郑迟。

他确实不是平时的样子,双手抱臂,跟她保持着距离,脸上带着冷笑,慢慢叙述着:“跟你说个笑话,最近我容易头晕眼花,还得了斑秃,去医院看了,还化验了血样,医生说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是吗,那让我看看……”洪柚刚要走近郑迟,他却往后一躲。

“你是不是觉得很滑稽,但这事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郑迟带着点防备地看着她,“你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惩罚我?戏弄我?我不知道。”郑迟有点烦躁,“只是今天下午,我去看了次病,后来还打电话问了下我妈,我就开始回想了。这一切都不太对劲,最近真的很不对劲。”

“你想太多了。”

“不,我回想了所有,就是你,你的出现太怪异了。”郑迟慢慢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除了你,我最近没在家以外吃过饭。也只有你,能做到这样的事情。而且你刚才把我关在那个屋子里,我忽然就发现了,你可以用那间屋子里任何东西,来制造这种事情,就像过去一样。”

“你在说什么?”

“就像过去那次一样,我和陈家桥吃了你妈做的西餐,回家就上吐下泻。那些食物有问题,你们是故意下的毒吧。”

洪柚的心头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来。

“还有,刚才你把我关在一楼那个房间里,这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可是听得挺清楚的。”郑迟脸色铁青,“哪里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太太,那个客人是我老婆吧。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把她骗到你这里来上厨艺课的,我也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最好今天全都跟我说清楚吧。”

郑迟的声调逐步提高,但刚想发狠,却又是一阵晕眩。他咬着牙撑住了料理台的边沿,心想自己一定不能在这里倒下去,无奈从人中到鼻尖到额头中央,感觉却像是血管逐步爆开一般,他眼一花,人便结结实实地倒了下去,中途脑袋还在大理石的裂缝处磕了一下。

洪柚看着郑迟昏死过去,她蹲下来,把他的头偏向一侧。她不确定他还有没有知觉,总之现在他可以任她摆弄了。洪柚翻弄了下他的头发,喃喃自语:“哦,还真有块斑秃。”另一处被磕到的地方,则有点擦伤,顺便也掉了一把头发。

洪柚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郑迟,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柔声说道:“既然你想我跟你交代清楚,那就把全部的事情,都说个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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