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天边有座塔，其八

凯西独自伫立在那座高耸的猩红珊瑚丘顶，四下漆黑一片。

静舞离开身边后，她又回到最初那副模样：

无所依靠，孱弱胆怯，仿佛一个再度坠入无边黑暗的失明少女。

只不过，这此刻的黑暗被喧嚣填满。

嚎叫、咆哮、甲壳摩擦的尖啸、刀剑交击的铮鸣，以及血肉撕裂时的湿黏。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咆哮，他们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呼喊，无助地寻求神灵救赎，或只是徒劳地宣泄悲痛与恐惧。

太多愤怒、痛苦、勇敢、恐惧、决心、悲伤、力量、无助、希望、信念与绝望的情绪。

她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挣扎，也听到他们接连死去。

凯西站在这一切之上，身体微微颤抖。她想抬手捂住耳朵，却终究没有。

她所预见的这一切，都在一点点成为历史。

如今，她又回到了那样的黑暗，仿佛一切兜兜转转，终究回到原点，甚至更糟——一切正如她当初来到这片荒凉绝望的地界时。

那时，她也孤零零地待在类似的珊瑚丘上，与她四周的则是一片汹涌黑海，而不是怪物。

可对凯西来说，这没有多大区别，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辨不清方位，看不到暗潮中潜藏着什么，也不知下一刻是否就会死。她只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只感到绝望与无助。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了。

她已然放弃，蜷缩在湿漉的珊瑚上，双臂环抱膝盖，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被抛弃、被遗忘的她，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她等来的并非死亡的宣判，而是一个冰冷淡漠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那就是她与露菲斯的初见。从那刻起，这位冷冰冰的少女便一路保护着她，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抛下她。

露菲斯从未索取过任何回报，在知晓凯西的天赋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仅仅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露菲斯把她从绝望中带出，给了她不敢奢求的温暖。凯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偿还这份恩情。

后来，她又遇上了克莱恩。可爱的克莱恩，他总爱佯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实际上却时常表露出关怀与温柔。

在漫长征途里，凯西做出过某些抉择，如今只能背负这些选择。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在它们的阴影中。

凯西静立着，风吹过，撩起金色长发。

她惊得一颤，缓缓转身面向来风的方向，顷刻间脸色煞白，嘴唇颤动——

“不……不！”

独自站在珊瑚丘上，远离战场，也无人能听见她的呢喃。

她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如风：

“风暴……风暴来了……”

……

远征军人数锐减，但依旧死战不退，他们已经渐渐逼退了兽潮。

当箭矢与弩矛消耗殆尽，许多弓手干脆丢下弓转而拿起刀剑冲上前线。

工匠们亦是如此，他们丢下攻城弩，投身于不断减员的防线，势要刀剑见红。

那些怪物，则因为后方已无增援，潮水般的数量在慢慢见底。

乍看之下，战局短暂趋于平衡。似乎只要人类再崛起一股力量，就能彻底逆转。

两支敌对力量终于旗鼓相当。

“加把劲！撑住！”

“用火焰烧死它们！”

“别忘了，永恒的火焰永不熄灭！”

不少人如此呐喊，预感到决战时刻将至。

然而，平地惊起一阵怪风，骤然拂过战场，带着海腥味。光线也随之一黯。

他们朝着西方望去，猛地一怔，僵在原地好一会儿。

原本高耸的猩红尖塔背后，正有一堵漆黑风暴翻滚而来，速度骇人，闪电交织在愤怒的云层中，宛如末日在向此侵吞。

暴雨乌云压境，环绕尖塔的黑色海面开始震颤。

漩涡翻卷，躁动不安，渐渐爬上珊瑚桥，那片黑海不断上涨、沸腾。

可那些守护尖塔的怪物却与寻常怪物不同，它们非但没有逃窜，反而发出激昂的嚎叫，重新猛攻人类大军。

惊恐、绝望浮现在每个人脸上，偏偏他们无路可退，唯有死战到底。

即便脚下逐渐淹满薄薄的黑色水膜，变得湿滑难行。

即便水位仍在不断上升。

……

【你已击杀一只觉醒异兽，珊……】

【你的影子……】

【你获得了……】

领主的残骸刚轰然倒地，克莱恩立刻转身，驰援已身负重伤的石圣。

他没空理会魔咒冰冷的提示，只注意到一条关键信息，这些珊瑚魔像仅是觉醒异兽。

……这倒说得通。

正如第五类暴君无法创造出同等级别的仆从，第六类的魑魅很可能也没这样的本事。

先前它们展露出堪比恶魔的威能，多半来自那块被他扣出的珊瑚宝石。

如同露菲斯的黎明王冠能使二阶记忆攀升至接近三阶的层次，领主魔像已经摧毁，夸张的增益效果也随之消失。

和石圣联手解决六只觉醒异兽，克莱恩大多时候还是很有信心的。

奔跑间，一阵妖风突然卷来，差点把他吹得一个踉跄。

“你马！搞什么鬼……”

他抬头，瞳孔猛地一缩。

一堵无边无际的黑墙轰然撞上猩红尖塔，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狂暴的黑暗笼罩。

克莱恩惊得愣住，随即一咬牙，埋头不再看它，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弥漫全身。

“该死……又是什么鬼东西……”

…………

石圣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

她一身破碎的甲胄，被无数深深裂痕染成粉红，宛如血渍渗透。

头盔的面甲连同整张侧脸粉碎，灵动的红宝石眼眸只剩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留下漆黑空洞。

就在克莱恩飞速赶来的瞬间，骑士魔像抓住她防守的空隙，长刀劈下，瞬间斩断她持盾的手臂。

石圣身形晃了晃，吃力回击一剑。她向后退了半步，一膝重重跪在猩红地面上。

六尊魔像围拢过来，准备彻底击杀这尊石头人。

工匠的战锤高举，武士的长矛也同时刺出。

石圣只微微偏过头，以那仅存的一只红眼静静望着自己的结束。

她美得近乎诡异的莹润脸庞，冷漠、淡然，泛不起一丝波澜。

……两把武器刺穿的只是空荡荡的虚影。

影子将她包裹，随即化作阴影，回归克莱恩的核心。

就在这时，天色倏然变得更加晦暗，暴雨伴随狂风扑面呼啸。

磅礴黑云坠向大地，厚重雨幕让人难以视物。

时不时闪过几道刺目雷光，映照出六尊魔像狰狞的轮廓，在风暴中忽隐忽现。

它们立在风暴中，任由黑暗侵吞。

某个角落突然出现一丝动静，六尊魔像转身欲攻——可那里空无一人。

片刻后，其中一尊魔像如同突然坏掉一样无声倒地，硕大的头颅直接飞离，干净俐落地被利刃削飞。

那一刀快到其他五尊完全没能捕捉。

它们急忙转身四散，但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黑暗中飞出的匕首，击中一尊魔像的脖颈。

它踉跄一步，转瞬直起身躯，随手拔下枯影。

它身后，杀手魔像悄无声息地跪下。一颗脑袋缓缓滑落，滚到地上，切面平整光滑。

这是我的地盘，你们才是侵略者。很遗憾，现在攻守易型了……”

隐在雨夜中，克莱恩嘴角咧出冷笑。

解决了两个，还剩四个。

剩下的几尊魔像迅速集结，呈三角合围之势，将女祭司护在中央。

女祭司高举双臂，炽烈白光冲天而起，照亮了不远处的克莱恩。

他原本打算再度偷袭，却突然暴露在光柱下。

该死……”

……

战线上，远征军残余人手在黑水中死战。

谁都没想过退却，淹到膝盖又如何？他们在永恒之焰的光芒下振奋，硬是与疯狂的怪物僵持，杀得对方也无暇顾及其它。

一道又一道人影倒下，尸身在涨起的黑水中沉浮消失。有人面带微笑，也有人在歌唱。

他们只相信，既然还有光，就不该放弃希望。

……

高空中，凯伊与静舞在风暴中翻飞躲避。

那三只信使依旧紧咬不放，但得益于凯伊和静舞独特的飞行天赋，可以在狂风与闪电间灵巧游走，勉强支撑不被瞬间击落。

凯伊不时回身拉弓，血箭穿入身躯，却难以重创恶魔。

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杀死它们，只想尽可能拖住，远离地面上被四面围攻的残余人类。

在风暴中穿梭，好似跟整片天穹为敌。

凯伊咬牙坚持，只要他还能撑得住。

……

暴雨笼罩下，女祭司的光柱逼出克莱恩身影。

他当机立断，残夜挥向最近的骑士魔像，对方则以珊瑚捏造的长刀挡开。

如今失去领主的增幅后，这些魔像速度、力量都大幅降低，约莫相当于骨镰食腐兽那种级别，勉强在克莱恩可对付的范围内。

他手中残夜顺势滑向珊瑚剑身，刀锋改切为刺，轻松破开骑士的防守。

残夜削入脖颈，翻腕抽刀，撕开半个脖子。克莱恩顺势挥拳，剑柄砸向魔像，碾碎半边脸孔。

【你已击杀……】

他迅速调整重心，挡下武士刺来的长矛。而异乡人恰好被女祭司挡住去路。

克莱恩刀锋偏转，削下武士一条手臂，继而贯穿其胸膛，猛力上挑。

【你已击杀……】

女祭司见状扑来，却被无形的绳索缠住脖颈，硬生生拽住一秒，让克莱恩有机会再度挥刀。

珊瑚碎片翻飞之际，魔咒的声音适时响起。

【你已……】

最后仅剩的异乡人再度陷入黑暗，显然丢失了目标。

它正犹疑地举盾防守，却听见身后传来声响，随即转身砸盾。

它忽然一怔，低头望去——手腕空荡荡，断裂的圆盾沉入黑水。

下一瞬，刀光掠过，锋芒贯穿，它的身躯裂为两半，跌进涨起的黑色海水里。

克莱恩喘着粗气，俯视那堆正在水里渐渐崩解的珊瑚碎块，啐了一口。

“混蛋！谁给你们胆子，居然敢伤我的幽影！？”

他转过身，恰见一道闪电轰上尖塔门扉，电弧遍布石门，噼啪跳跃，随后化作幽幽的余辉。

塔门上，七颗星辰的图案兀自流转，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而周围，黑水早已经没过他膝盖位置。

克莱恩捂住灼痛的胸口，举目凝视尖塔，涉水缓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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