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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窗,有风,有光


花市街的历史比西京新城更长,仿佛开埠就已成型。

起初,西京新城的四向都荒芜冷清,渐渐修路修桥,挖隧道通地铁,高楼大厦一座座落成,像一个热气球,在大量金钱与人力的催谷下飞速膨胀。西京新城摇身一变成为新贵之地,寸土寸金。唯独花市街是异类,尽管周边土地渐渐被越来越多的高大上建筑蚕食,但两条路交叉中间的这一块城中村,始终还保持着自己的活力。

中间有两次传言要拆迁,大地产开发集团有意认购这一块土地,将其建成覆盖写字楼、商超、购物中心、公寓的大型商业综合体,旁边再修一些高层公寓。他们原本都已经派了项目组进花市街做调研,结果刚有点眉目,就被花市街的包租公包租婆们迎面狙杀,有的誓言要和祖屋共存亡,有的狮子大开口,拆迁赔偿价远超开发商的预算。一段时间后,喧闹又归于平静,一切照旧,什么实质性的变化都没发生。

乔希年在花市街的第三年初,新年刚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花市街拆迁计划重启。

上一代阻挠最狠的那些居民要么已经去世或搬迁,要么改变了主意,这一次的重启格外顺利,没多久地产商就和花市街的地主们谈妥了价格,排定了拆迁补偿和回迁的时间表。

一夜之间,花市街横空出世一群千万甚至亿万富翁,各处自建房外墙上都喷满了拆字,其中收益最大的土著之一就是方圆包子店的房东钟姨,她往自住楼上加盖数层的行为最终被证明是英明之举,没白盖,每一平方米都换到了真金白银。

谈妥拆迁款之后,钟姨高兴得在自家楼顶打开便携音箱,放了十几分钟电子爆竹,全世界都知道她发了大财。

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忧愁,几十年来,花市街临街的商铺迎来送往了无数做小本生意的店家,现在也都到了告别的时候,方圆包子店首当其冲,被晴天一个霹雳直接打蒙——限时两个月搬走,否则封门。哪怕不封门,只要外围开始动工挖地基,那生意就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这些消息先是满天飞,而后被报纸杂志报道坐实,等房东土著们和开发商谈定了条件,才最后通知到那些实实在在受影响的小商家那里。

袁哥从房东那里听到消息,刹那间什么都不想做了,坐在店铺里往外看天,稍微有点响动,他脸上就不由自主哆嗦一下。

老板娘比老公心大一点儿,在旁边劝,这里要拆迁嘛,是没办法的事,等天气好去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就行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趁清闲你去多睡会儿吧。

她一边说一边摸着男人的背,眼神里既是忧虑,又是心疼。

安慰的话说来容易,事实如何彼此都清楚。当初来花市街开店,就是因为这里地段足够好,人流量足够大,铺租又相对最便宜。

小本经营,一进一出都要算计到极致才有点钱挣。他们两口子其实都是大大咧咧的人,饶是东西好吃人又勤快,多年来开店都只能打平混口饭吃。是乔希年来了之后把成本支出算清楚了,卡得死死的,他们才挣到了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挣到了乔希年的工资,年底结算还能略有盈余。

花市街开不下去了,去其他地方开店吧,当头就要一笔钱投入,开起来之后除非大幅度提高价格,否则想赚钱千难万难,而一家街边小店大幅度提高价格,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条条路走不通,一步步都是难。老板娘安慰了几句,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握着自家男人的手,默默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发起蛮来,拖着袁哥上楼去了:“睡觉睡觉,坐着冷手冷脚的。”一面叫乔希年,“你看一下店哈。”

乔希年答应了。

她远远坐在收银台后面,出神地看着老板他们两口子上楼,一面爬楼梯,一面还说话。老板好像被老板娘逗乐了,暂时脸上放了晴,笑得很开心。

和他们相处那么久了,乔希年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有那么多话说,什么都能说。

谁都不担心自己犯蠢犯错,彼此好的坏的接受下来都天经地义。

最多就是吵嘴,吵得不凶,而且两人都带一点幽默感,好像生怕对方把吵架这件事当真,吵几句就变成了互相逗闷子。

乔希年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老板娘粗心大意糟蹋了第二天做包子要用的原料,老板三点起来发现没面粉也没猪肉,啥都干不了,站在空空的厨房里摇头,带点儿无奈:“你个憨批婆娘,简直瓜得没办法。”

嘀咕是嘀咕,嘀咕完就算了,想了想说很久没休息,干脆今天不开门了,带老婆孩子去逛街。

逛了一天,老板娘回来兴高采烈,说遇到商场打折,买了很多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都是家里用的或者给孩子的,没忘记给乐乐买个水杯,最后拿出一双给老公买的鞋子,自己啥都没有。再一转脸,老板提着一个小盒子过来了,小心翼翼给老婆戴上一条簇新的银项链。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些熟悉的成语,在老板两口子的身上都有了具象,原来都可以是真的。

乔希年经常听到他们在隔壁亲热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是入睡前,偶尔在起床的时候,老板娘总是窃窃地笑,有孩子在身边,不敢大声,那一点点哼哼照样心满意足。乔希年总是把耳朵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她不敢听,就好像别人的幸福里夹带了烧红的钢针,会穿过她的内心留下伤痕。

她晃晃头,不愿意继续想。电子书放在面前,怎么都看不进去,一眼看到这行,一眼看到那行,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安顿好老公下来了,招呼她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拿了几个橙子来切。

切一片给乔希年,她接过来不吃,问方姐:“这一带真的要拆啊?”

老板娘说:“看样子是咯,这一次应该跑不脱了。”

乔希年眉头紧锁,她的眉毛有一点点倒八字,整个人因此显得愁苦而无害,像一只有心事的绵羊,问:“那怎么办啊?”

老板娘是真豁达,第二片橙子直接塞乔希年嘴里了,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有啥子,不是跟上回说的一样,开不下去就回简阳咯,到哪里不是卖包子。”

乔希年的眉毛还是皱着,老板娘觉得好笑:“嘿,你这个娃儿真的怪,你愁啥子嘛?”

她软软地说:“方姐,我带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行,你说我怎么会不愁?”

老板娘看她一眼,一把水果刀削橙子,龙蛇腾雾一般顺滑,眨眼就把皮都转下来了,细细盘成一长条在桌上,一次没断过,空气里飘起了细细的橙子香气。

她慢悠悠说:“我跟你说心里话,我跟袁哥都是老实人,没得啥子其他的本事,也不要求啥子,不管在哪里,只要一家店开得下去,一家人有饭吃,就行了。”

说着,又塞了一片橙子过来递到乔希年手里:“倒是你,那么聪明,你那个娃儿我看比你还要聪明,为啥子整天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乔希年这次终于把橙子塞到嘴里:“方姐乱说,我算什么聪明人啊!”

老板娘夸张地挑起眉毛,看架势简直想要对天喊冤:“我真的搞不懂,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脑壳更好的人。哎,你说说看,你为啥子觉得自己不聪明哎?哪个洗了你的脑哇?”

乔希年低着头不说话,老板娘话都说到这里,索性说开了:“我也不怕你不高兴,是不是你以前的老公对你不好?天天骂你,欺负人,你没得办法才带个娃儿跑出来躲起来?”

老板娘在简阳乡下看到过这样的外地媳妇,不知道从哪里被抢来的或者骗来的,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细皮嫩肉的,说话做派都跟乡下人格格不入,没过多久就发疯了。往外跑没跑脱的,抓回来会被打得满身鲜血淋漓,关在土屋子里不见天日,渐渐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人变得呆呆傻傻,跟一条龙被抽掉了筋一样。再生几个孩子满地吃泥,自己也跟着吃,一生就这么废掉了。

有寥寥几个特别幸运或者胆子特别大的,千方百计跑了,就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收留乔希年的时候就想过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所以才什么都不问,世事艰难,谁都活得不容易,能给人活路的时候不能不给,否则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这么在一起过了一两年,两家人过成一家人了,老板娘偶尔会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看乔希年愿不愿说说从前、以后,每次她都还是低下头不出声。

今天也一样,乔希年沉默着拿起那片橙子皮揉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搓,一条条白色橙皮丝丝拉出来,黏了她一手。

老板娘习惯了,不再往下问,一面开始剥第二个橙子往碗里放,准备给老公孩子过一会儿饭前吃,一面说:“我跟你说,深奥的道理我不晓得,我没读过啥子书。但是有一点哈,两公婆过日子,必须要有感情,要一条心。不然的话,就不要过,能躲好远躲好远。你做得对,莫要有心理负担。”

她想了想,脸上带上一点儿笑,情不自禁地说:“我跟你们袁哥耍朋友的时候,他没得啥子钱,也不是帅哥,土里土气,简直是一尊土炮。我嘛,你也晓得,说话大声武气,粗鲁得很。也不是那么招人喜欢,但他就是对我好。”

老板娘停下剥橙子皮的手,望着天花板出神,似乎回到了恋爱最甜蜜的时候,无数细节栩栩如生浮现于眼前:“他对我那个好法,就是让我觉得,我大声武气说话都是对的,都乖得很。全世界不喜欢,他反正都喜欢,我在他面前随便咋样都可以,你晓不晓得那种感觉?”

乔希年不晓得,可是老板娘说得她整颗心都揪起来,眼角不知不觉含了泪。

老板娘不需要乔希年回答:“夫妻就要这个样子,其他全是虚的。”

她拍拍乔希年的脸,手势温柔,掌心暖洋洋的,带着橙子的香气:“你记得,如果有人说你不好,那就是他不对,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剥完一碗橙子,她又剥了一碗,第二碗放在乔希年面前:“多吃点,补充啥子素是不是?对身体好。”然后起身一扭一扭哼着歌儿往楼上去了。

乔希年伸手去拿碗里的橙子,手微微地抖着,就像心情太过于激荡了,连抓一片橙子都抓不稳当。

忍了很久的眼泪一颗颗从眼角落下来,在桌子上轻微地啪啪响。

花市街开始拆迁,包子店的生意直线下滑,连李吉祥都不出现了。因为施工方挖断了地铁外通到花市街的路,在国际金融大厦上班的人都选了另外一个地铁口出站。

自打老板开店以来,从未如此频繁出现包子卖不完的情况,总量一减再减,要是再减下去,生意就不要做了。要说干脆不做吧,距离封门还有两个月,又没有现成的地方搬,难道关起门来闲着?

这么水深火热的时候,盛可以在哥哥的要求下,跟着团队去上港做项目了。他在团队中的作用是吉祥物,其他啥事不用干,开会的时候在最显眼的地位坐着就行,没事再说上两句车轱辘话,表示盛世集团对这个项目是很重视的。

他去了将近两个礼拜,每天给袁哥和乔希年打电话,跟袁哥说的主要话题是让他研发新菜等他回来吃,到了饭点就要求:“今天吃的啥给我拍张照。”

跟乔希年说的主要是鸡毛蒜皮,一般都是他说半天,乔希年听着,看起来没什么交流,但有人听着可能就是交流。

没有一个人主动跟盛可以说起包子店眼看要关门的事,不知道是觉得跟他没关系,还是多少有点自欺欺人,像是不说,事情就不会那么快成真。

袁哥这个人有一点特别好,从不怨天尤人坐以待毙。生意不好,他就满世界去找能另外开店的铺子,找了几天,发现花市街东边有一条工业大路,离花市街主入口牌坊几百米,路两边的大排档格外多。做烧烤的、做海鲜砂锅粥的、做清粥小菜的,他以前没见过,因为这一带的档口都是做夜宵的,白天不开门,五点到凌晨六点营业,晚上三四点还有乌泱乌泱的人吃东西,甚至要排队,生意很好。

袁哥喜出望外,去问了一圈没有空的商铺出租,结果有是有,但价格都很贵,根本不适合卖早餐午餐,等问到一家烧烤店,老板白天闲得无聊,正在收银台泡茶,顺口说:“要是卖包子就晚上卖,这边没什么人吃早餐,但很多吃夜宵的客人喜欢吃主食。”

袁哥走出来蹲在工业大路旁边,专心致志想了好一阵子,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店里。

当天晚上他搞了一个送外卖的人平常用的那种隔热大背包,里头放满店里卖团餐打包用的塑料盒子,每盒装上四个用白天的剩料新鲜现做的肉包子,九点来钟背着去了工业大道的夜宵一条街。

他一家一家进那些馆子,找店里的人商量,问人家自己能不能来流动卖包子,卖出去的钱对半分。

有的店自己有点心师傅,一口就拒绝了,有的只卖肉食或者炒饭类的,就觉得多一样东西没什么不好,走了一圈,谈下来了四家店。他就在这四家店之间走过来走过去,心想多卖一个是一个,卖不脱本来料钱也是要亏的,没什么好可惜。

一个人心态特别好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特别眷顾他。袁哥自己都没想到,他走了第一圈,一个包子没卖出去,走了第二圈,卖了一盒,走到第三圈的一半,第二圈那个买包子的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找他,又买了三盒走了,等他再一次走到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地方,一个馆子的人都在等他,五分钟那一背包的包子就没了。

袁哥高兴得脸上发光,一路小跑回到包子店,乔希年正在楼上给两个小的讲数学题,老板娘一个人在楼下,袁哥冲进去抱住老婆亲了几口,把老板娘亲蒙了,第一个反应是:“彩票中奖了哇?中了好多钱?”

袁哥意气风发:“中啥子彩票哦,不劳而获的思想要不得!”他动作夸张地把空空如也的背包打开给老板娘看:“全部卖完了!别人抢着要!”他眉飞色舞摩拳擦掌,看样子是很想进厨房再包一千个包子拿出去卖。

老板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她挺警惕,“你不是把包子都丢了,回来哄我开心吧?”

袁哥啼笑皆非:“我哪里是那么浪费的人嘛,卖不脱我不晓得留给人吃,放冰箱下头冻起,又不怕坏。”

老板娘一听也是,马上跟着高兴起来了:“全部卖完了?这么短时间?”

老板点头点头点头:“是的是的是的。”佝偻了几天的腰背都挺直了,“这个方法要得!我明天可以做回原来的包子量了。”再一想,意气风发,挥了挥拳头,“多做三百都要得!”

老板娘抱着老公,甜甜地笑:“我就晓得没得人可以抗拒我老公的手艺。”袁哥很受用,也不谦虚了:“就是。”

乔希年听到声音下到一楼,一看那个空背包和老板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卖完啦?”她情不自禁笑起来,袁哥绘声绘色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老板娘非常捧场地鼓掌,乔希年问:“袁哥,你怎么想到专门去吃夜宵的地方卖包子的?”

她问对了,老板真的有原因,绝非瞎猫碰到死耗子。

当年袁有明先生在简阳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勤劳肯干,为了多挣点钱,他白天在一家炒菜馆子上班,晚上十点以后就推一个车子到市中心的酒吧一条街去卖夜宵,东西就那么几样:包子、煎饺、锅盔、红糖糍粑还有椒盐土豆,生意却很不错,而且越晚生意越好。喝完酒出来的人到那个钟点多半都饿了,看到有盐有味的东西走不动道,纷纷解囊。卖得最好的就是包子,拿着吃方便,一咬一口肉,香喷喷的油花飞溅,旁边本来不想吃的人闻到味都会改变主意来买上两个。

老板白天晚上两头熬,晚上卖包子挣的钱远远超过了白天的正职,唯一的缺点就是辛苦。后来他跟着朋友来西京打工,这才收摊没再卖了。

据说袁哥走了之后,好些晚上出来喝酒的人都很不习惯,到处打听那个卖夜包子的兄弟去了哪里。

乔希年由衷佩服袁哥,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连轴转做到凌晨两三点,睡几个小时又去上班。这样辛苦的日子袁哥说起来,没有半点儿唉声叹气,胸膛里那一团火滚烫。难怪老板娘喜欢他,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就算天寒地冻也能抱着一起挺过来。

旗开得胜,大家都很开心,袁哥第二天兴兴头头又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就跑回来装第二个背包,乔希年自告奋勇:“袁哥,我跟你一起去。”两人背了两大袋,老板骑着电动车拉上乔希年,没到一个小时,把剩下的包子全都卖完了,回家的路上袁哥引吭高歌:“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回到家老板娘下来了,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兵分三路。

离店铺拆迁还有两个月,店里包子生意照做,午餐炒菜停掉,减少支出,老板娘负责,客人不多,一个人也顾得过来;乔希年出门去找合适的商铺,争取两个月之后能无缝衔接,继续开店;老板白天主力做包子加抓紧时间休息,晚上分两个时段出去卖夜包子,第一个时段乔希年和老板一起去,晚了就回家休息,毕竟女人家那么晚在外也不安全,老板自己继续多卖两个小时,把午餐不做的亏空找回来。

古人云,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既然大家齐心协力,说声“做”就做起来了,一个月算下来,甚至比之前正常营业的时候还多挣了一点钱。

代价当然有,首先是特别辛苦,以前守着一个店做熟了,晚上睡多久白天睡多久都有规律,要出去跑就完全说不准了,十二点回来也有,更多是三点还在外面。然后是不安全,袁哥连续几晚遇到喝醉了打架的蛮汉,头两次远远躲开了,第三次没跑脱,好端端站着在卖包子,被飞过来的一个酒瓶砸破了头,血流满面。

醉汉一哄而散跑了,袁哥在店家那里拿了块一次性毛巾擦擦脸按住伤口,硬是把包子都卖完了才回到家,吓得家里两个女人脸色煞白。老板娘催老公去医院,袁哥怎么也不愿意,说皮外伤,喷点云南白药就行。

乔希年晚上睡不着,听到隔壁袁哥的鼾声和平常一样此起彼伏,老板娘却压着声音哭了半宿。

她第二天起来就看到老板娘在楼下给老板换药,正在骂:“你个瓜娃子,要钱不要命。”看到乔希年就抱怨,“你说一下你袁哥,打死不去医院,拖都拖不起走,万一有后遗症咋个办?”

袁哥倒是笑眯眯的,好像受伤的是别人,还嘴硬:“我晓得医院咋个回事,不是一样消毒、涂药、纱布绑起,滴点大一个伤口,非要打破伤风,做CT查脑震荡,我们又没得医保,几百块钱一下就没得了,没得那么复杂,那个瓶子是从我脑壳上擦过去的,没砸中。”

老板娘高高挥起手,落下去在老公脸上摸了一下:“打不死你个龟孙,这个时候还爱财,那么犟,万一破伤风哎,脑震荡哎,你想做啥子?死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哇?”

老板就势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很庄严地说:“不得,我肯定要死在你后头,不然哪个给你弄饭,哪个给你暖脚?”

老板娘一下没憋住,哭了出来,一边哇哇哭,一边轻手轻脚给老公用棉签蘸着碘酒消了毒,对着伤口左看右看,怕里面有玻璃碴,然后敷了药,盖上纱布。老板那一块地方的头发给推光了,看着有点滑稽,外面一有客人来,他就赶紧躲到厨房里去了,晚上再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个帽子戴着,怕别人看到伤口不买包子。

老板娘担心老公,变身为一块望夫石,琪琪和乐乐睡了之后她一反常态坐在店铺门口,有点风吹草动就伸长脖子往外看,到两点多老板终于回到家她才松口气,欢天喜地陪着老公上楼了。

乔希年在自己房间里睁着眼睛听他们经过门外,两人还有笑声。她翻了一个身拿起手机,在微信里打开盛可以的名字,手指摸着键盘,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盛可以早先八点多如常给她打过电话,说明天早班机回西京,先去上班,中午或者晚上过来吃饭,交代完行程还感叹了一句,“终于可以见到你,呃,你们了。”说得轻描淡写又情真意切。

乔希年和平常一样指出了事实:“这边路挖断了,你可能不方便来。”

盛可以很诧异:“什么路挖断了?”

“旧城区改造,水电很快也会断。”

盛可以一下子好像瞌睡都吓醒了:“什么意思?水电断了怎么开店啊?”

乔希年说:“应该是开不下去了。”内心突然有很多东西充塞着,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盛可以在那边喂喂喂:“什么意思啊,开不下去怎么行?”

他没听到乔希年回应,想了想,转头安慰她:“我明天就回来了,回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花市街不能开了去其他地方开就好了,你说呢?”

乔希年“嗯”了一声,那边有人在叫盛可以,他匆匆忙忙说:“那明天见啊,我先有事去了。”

第二天早上,永远第一个进门来吃早饭的胡大爷一如既往出现,今天不同的是,他吃完之后特意走到厨房,跟老板两口子道别。

胡大爷的五金铺子昨天就不做了,胡大爷的儿子来帮他收拾好了东西一起回老家,说正好儿媳妇怀了孕,他回去帮着照顾照顾,比守着店面熬日子强。

话是这么说,说着说着哽咽了。老板娘给他塞了两袋子包好的包子路上吃,胡大爷擦着眼泪走了。兔死狐悲,老板唏嘘了很久。

到了十一点左右,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乔希年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老板娘说:“方姐,我出去一下。”

老板娘正在擦桌子,桌子要是人,这会儿已经秃噜皮了,闻言点点头:“又去找铺子哈?你去嘛,慢一点。”

乔希年答应着,塞了一沓纸进自己常背的帆布袋,提着出去了。

她最近出去找店铺都要绕路,避开各处挖出来的坑走出花市街牌坊,再右转上大路去坐地铁。以地铁站为中心踩点,一站一站看了一段时间下来,乔希年对周围三十公里范围内的商业地产情况已经相当了解了,没一个地方是合适开包子店的。

今天她没去地铁站,而是径直过了街,十五分钟之后来到了国际金融中心大厦的楼下。

乔希年站在大门旁边的角落里,抱着帆布袋站了半个多小时,而后打开手机地图,再次查看从西京机场到国际金融大厦所需要的车程时间,大概估算一下之后,她拨了个电话给盛可以。

响一声那边就接了,压低了声音但很亲切:“希年?”

她啥都没说,猛一下直接挂了电话,一秒钟之后那边打过来,盛可以很诧异:“怎么啦这就挂了?打错了吗?”

乔希年的手轻轻发抖,口干舌燥,好好的天气,她却好像突然遭遇了氧气短缺,良久才终于艰难地说:“没、没打错,二哥,我想跟你谈点事。”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觉得很别扭。

盛可以说:“好啊好啊,我才进办公室一会儿,正在开会,你在店里吧?等我开完了我过去找你。”

乔希年说:“我来办公室找你可以吗?”

盛可以顿了一下,说:“也行,那我打电话给你你就过来。”

乔希年挂了电话,握着自己的旧手机走到金融大厦出租车道和主干道连接的地方,笔直站在那里。春寒料峭,她穿得不够,体温一点点降下去,寒冷渐渐变得难以忍受,很快脸和耳朵都通红。

乔希年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她纹丝不动望着自己的脚下,在冥想中捕捉和积攒着勇气,她知道自己等一下会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勇气。

等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冷透,盛可以给她打电话了:“你出发吧,从那边走过来可能十五分钟左右,我过十分钟下去等你。”

乔希年急忙说:“不用,我自己上来就行。”

盛可以向她指出:“前台要登记身份证,拜访事由和联系人信息的,很麻烦的。”

乔希年哑然,她就跟小李直接上去一次,确实不知道进个写字楼有那么多手续。

盛可以笑:“还是我下来接你吧,一会儿见。”

十分钟之后,盛可以如约出现在写字楼大门口。他没穿外套,一件宝蓝色的毛衣配着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站在风中往花市村的方向望。

乔希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双腿宛如灌了铅那么沉重,越是靠近盛可以,她的心跳越喧嚣,怦怦轰鸣,车水马龙都掩盖不住。

盛可以扭头看见她:“哎,怎么从那边过来了?坐车了吗?”

乔希年摇摇头,轻声说:“我早来了一会儿。”

盛可以看看她单薄的衣着:“冷坏了吧?”

乔希年本能地说不冷。

盛可以摇摇头:“明明冷啊,你看你嘴唇都青了,这个天气出门还是要多穿一点的。”拉着她的手腕就往写字楼里面走,“赶紧进去。”乔希年顺从地跟上了,手指紧紧蜷缩在自己手心里,不敢张开和盛可以接触。

盛可以还在叨叨:“前几天气温还20度呢,这几天快零下了,不是说六月的天气孩儿面吗?为啥三月也孩儿面?这月份就一点都不带成长的。”

乔希年说:“嗯。”

盛可以转头看她一眼,语带嗔怪:“你嗯啥?一会儿回去我叫司机送你,你别冷着回去了,万一感冒了传染给乐乐可不行。”大义凛然,不容辩驳。

他们上了楼,穿过前台经过走廊,两边办公室和会议室的人都行注目礼,有人知道乔希年是方圆包子店的服务员,更多人知道盛二爷没事就在对面花市街吃饭,刹那间八卦消息就开始通过内网聊天软件和微信群飞速在整个公司传播:

老板怎么把包子店的服务员带回来了?

看样子是亲自下去接的。

谁见过这个女的?

是不是盛二爷始乱终弃人家上来算账。

不至于不至于。

盛可以轻快向前,不在乎旁边办公室会议室里都有谁,在说什么。乔希年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被人注视,那些目光大部分是好奇,也有不少充满蔑视,或夹杂些许莫名敌意。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盛可以在盛世投资的职位可能比她想象的要高。这里重金打造出来的公司环境,又让她的渺小更加明显。每走一步,乔希年感觉自己和盛可以之间的距离都在不断拉大。

她步子越来越僵,手和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如果有选择,乔希年想要转身,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电梯,逃离这一切。

可是她没有。

支持她继续走下去的,是脑海里老板和老板娘的样子。

她的感受无足轻重,老板他们的实际需求至关重要。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只有好人受苦。

他们先后走进盛可以的办公室,坐在外间的安娜站起来,一脸愕然,盛可以说:“安娜,给乔小姐泡杯茶,然后你去行政那边待一会儿吧。”

安娜迟疑地答应下来,盛可以又说:“把门开一半。”

这是盛可以的一个小习惯,跟公司的任何一位女员工单独谈话,他的办公室门和套间的门都一定开着,哪怕安娜就在外面也不例外。

盛可以请乔希年坐下,自己去门口从安娜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放在她面前,然后说:“啥事儿啊,这么隆重?还来一趟办公室,我本来晚上就要去吃饭的呢!”

乔希年挺直身体,欲言又止,那些在脑子里过了又过的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盛可以看乔希年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很爽快地批评她:“你看你又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啊,饭搭子!炒股搭档,有什么事随便说就行,这儿没别人。”

没别人三个字,让乔希年恍然领悟到盛可以的用心,他之所以让安娜去行政部坐一会儿,就是怕乔希年在外人面前拘谨。

盛可以接着说:“说到饭搭子,我最近没去吃饭,袁哥想我没?”

乔希年直来直往:“不知道,但他说你不来吃饭买菜的钱节省了不少。”

盛可以乐了:“我说过好多次要给他伙食费的,他不干,现在知道心疼了吧。”

乔希年马上为老板澄清:“他没有,他说你是他的知音,知道欣赏他的手艺,这比伙食费重要多了。”

有点实诚过了头,她还补了一刀:“不过你吃得真不少,以前我们三个人晚上吃饭不用做那么多菜的。”

盛可以拍大腿:“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给伙食费的。”

乔希年急忙摇头;“不是不是,你买那么多东西,十倍百倍于伙食费了。”

插科打诨一开玩笑,心情自然就放松了,乔希年咬着嘴唇,心一横,趁着这一点儿畅快,火速张开嘴,说:“二哥,我想请你帮我投一个项目。”

开门见山,说的居然是投项目,盛可以惊了。

他最初接到乔希年的电话,第一个念头是乔希年可能要借钱,不拘干什么吧,要给孩子买东西上什么课之类,或者遇到了急事,都有可能。

他一边开会还一边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怎么答应借钱才能不让乔希年太过于觉得亏欠。

零零碎碎天长日短,他们其实接触不少日子了,盛可以对乔希年的印象八个字可以概括:聪明绝顶,小心翼翼。

简单来说,别人如果欠她很多钱还蹬鼻子上脸,乔希年多半还会觉得挺正常。

这打破了他对聪明人的一贯认知,按理说,越聪明的人,往往越自我。

这种个性,是怎么形成的呢?

盛可以没问,他直觉乔希年不会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他把念头转回来,说:“你仔细跟我说说,啥项目。”

乔希年打开背包,把一沓纸拿出来捏在手里,纸张上有盛世投资的公司标志,这是之前翟晓敏团队给方圆包子店做的那个升级经营方案。

看样子乔希年花了不少时间研究,文件皱皱巴巴的,边缘都卷起来了。

盛可以来精神了:“你还是对这个有兴趣啊?是想开连锁还是走网红路线?老板他们想通了吗?”

他点了点那份方案:“要是你准备按这个里面的建议去做的话,那我把翟总找过来,和你一起先把品牌定位、营销方案那些理一理,网红店最重要的就是推广,味道其实还在其次。”

乔希年赶紧制止他,说:“二哥,是这样,花市街要拆迁了,我们那里最多还开几个月,就开不下去了。”

盛可以说:“嗯,你之前跟我说了。”

二爷觉得这事儿不难解决:“另外找个地方开店呗?包子嘛,哪儿的人都是要吃的。”

乔希年说:“确实要另外找个地方开店。”

咽了口唾沫,她慢慢说:“但是,我不但想换个地方,还想换个时间卖包子。”

这句话是很长一段时间深思熟虑的结果,尽管乔希年的语气里仍然有着深深的不确定。

话音一落,她就下意识地,飞快地往后坐了一下,好像在等待马上就会到来,而且一定会到来的批判与嘲讽。

她的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在盛可以脸上搜寻一种熟悉的神情,只要它存在,无论多么微弱乔希年也能立刻感知,包含着微妙的否定、不耐、蔑视、嘲讽,还有怜悯,它存在于轻微上扬的眉毛里,抿紧的嘴唇里,松垮下来的眼睑上,以及突然牙关咬紧又放开的小动作中,都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被迫跟傻子说话时自然而然会有的神情。

她没有找到。

盛可以坐在她对面,手机放在很远的办公桌上,他什么都没有拿,身体向她微微倾过来,看着她,等她说话。哪怕是装的,这一分钟他也装出了百分之百的全心全意,毫无破绽。

“你具体说说看。”

这瞬间乔希年又看到了毕医生描述的那扇小小的窗,窗外有风,窗外有光。

她开始讲这一个月袁哥去卖夜包子的经历和结果,以及自己的分析结果。

“我这几天负责找店铺,我发现,早餐和快餐、午餐的利润非常微薄。稍微地段好一点的地方,我们的营收都撑不起最基本的房租。西京的城中村基本上都被拆完了,就算有,估计也很快要被拆。”

“嗯,所以呢?”

“根据袁哥去卖夜包子那个地方的特点,我把西京所有夜店和夜宵点集中的地方走了一遍。”

乔希年的眼睛闪闪发亮:“七点多是一个用餐的高峰期,十二点多是另一个高峰期,然后就是两点多,很多人在大排档吃夜宵选择的都是主食,烧饭、炒面、河粉、米粉或者一碗面,配几个小菜,要么就是吃烧烤,因为体力消耗之后人天生会渴望摄入碳水和高油高糖,包子比炒饭那些吃起来更方便,而且那个钟点,人对价格不敏感。”

她说完这一大段话,喘了口气,开始进入状态了:“你吃过袁哥做的凉菜和卤菜吧,是不是很好吃,配包子是不是一绝?”

她从包里再次摸出一张地图和一沓纸,摊开在茶几上,地图上面用小孩子的水彩笔圈出了十个点,盛可以凑过去看了一下,那一沓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对每一个地点相关数据的收集和分析。

“这十个点的夜生活人群集中,周边有合适的店铺位置。铺租虽然贵,但是我认为夜包子可以比正常包子的价格高出不少,营业额一定可以覆盖铺租和其他成本。”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盛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盛可以想了想:“等一下,你把我给说饿了。”

他站起来去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出来,打开盖子放在乔希年面前,把纸巾盒也拿到乔希年面前,自己捻了一块丢进嘴里,说:“这个是香槟松露巧克力,有人从法国给我带来的,说只有香榭丽舍和日本银座有店,你吃吃看他是不是在吹牛。

乔希年严肃地说:“哦。”却没有要动手去拿来吃的意思。

盛可以不勉强她,说:“说到吹牛,多看看那些来融资的人你就知道了,吹牛是很多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啊!”

他把巧克力盒子盖好,直接放到了乔希年带来的那个布包里,说:“你一会儿带回去给乐乐和琪琪吃,我不怎么吃甜食,放这儿最后都是过期。”

乔希年想推来不及,再想到乐乐和琪琪看到巧克力一定会欢呼,内心自然而然地高兴起来。

她察觉到这一点喜悦,又忍不住默默在心里自嘲:果然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爱占小便宜的人啊!

盛可以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你刚才说的有一点我觉得很对,人出去鬼混完了就想吃热腾腾的主食和油水,这个我绝对有发言权,有时候回到家饿得半死啥都没有,楼下便利店的方便面我都能硬吃一包,何况袁老板的小菜和包子是有品质保证的。”

他基本上就是把乔希年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跟公司里的人还有自己家里的人开会他要这么干,就有人批评他人云亦云,不动脑子,但歪打正着,乔希年需要的就是这个,需要被肯定,被认同。

她热切地点着头,说:“是的,就是这样的。”

盛可以看着她笑,说:“你刚才说你要一口气开十家店?”

乔希年本能地感应了一下他语气中是否有讽刺或者否定之意。

没有。

她于是放心地继续说下去,语气明快,声音清朗,和她平常不一样。

“喜欢晚上出去玩的人是流动的,他们会在不同的地方活动,如果能够同时在十个地方开店,就意味着他们会在自己经常去的地方都看见方圆夜包子,哪怕第一次看见不会买,那么等他第三次看见,也许就会买了。”

“为了让购买尽可能便利,不设堂食,小菜和包子都提前包装好,四个一袋,一袋起卖。”

她滔滔不绝,胸有成竹,方方面面,细致入微。

方圆夜包子店在她的言语中从一粒沙一块砖,到一面墙一间房,直至最后成型,可以拎包入住。

“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很好的项目。”

她如此总结,而后向盛可以投去包含希望,而希望中又隐藏着恐惧的眼神。

盛可以没有让她多忐忑一秒钟。

他说:“你真的想得很周到了。”

下一句话是:“你一定也算过了一家店需要多少钱对吧?”

答案是肯定的。

五十一万七千六百块,这是每一家店需要的初期投入,一切成本控制到极致后算出来最精简的数字。铺租、押金、装修、设备采购、店内所需物料,头三个月的食材成本,两个员工的薪酬费用。任何一家店都不可能开张就盈利,所以还包括了稳定支撑六个月运营的后备资金。这个数字建立在非常乐观的估计之上,毕竟很多店都要撑一两年才能收支打平,三年过后才可能收回全部原始投资。

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哪怕是很成熟很被看好的加盟连锁,也有大量的店根本开不到三年。

盛可以点头:“我觉得可以。”

乔希年本来还准备一项一项解释这些费用是怎么算出来的,盛可以一句话终结了她的准备。

她下意识地说:“啥?”

盛可以说:“你不用详细跟我说了,数据运算和控制是你的强项。我虽然没卖过包子,但如果你分析过觉得可以,那就是可以。”

他低头看了一下那个地图:“只有一个问题。”

乔希年马上坐直了身体。

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不像是真的,她暗自提醒自己,好事不会那么快就发生,有可能好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千万不要随便高兴。说不定那个她熟悉的否定句在不远处等待着,终究会来临,你看,现在不就出现了问题吗?

她望着盛可以,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汗珠,等待着,热切而忧虑。

盛可以站起来,过去把办公室套间里外两重门都关上了,重新回来坐下之后,神情里多了一点尴尬。

“咱们是自己人,我就跟你说实话了。”

这句话一出来,往往一切美好希望都会落空,实话带来的就是这个效果。

盛可以低着头,继续说:“你如果想开一家店,公司是不会投的,不管你的想法和根据多强都没用,哪怕没有当场被否定,一整套审核测评下来,结果估计也是一样。”

没有投资公司会投一家单店,这是常识。

但是,如果一家单店能复制成十家,而后再去跟投资者说我能变成一百家,三千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起码要开出三家店来,把商业模型落地,提供持续变现的实际案例,那时候才可以跟公司谈。”

万里长征道阻且长,第一步要想跨出去,只能自己投资,而且一定要赚钱。

“老板娘他们有这么多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如果他们有,就不会跑到街上去流动卖包子了。

乔希年来找盛可以的原因有两层,他也心里有数。

“你希望我们公司可以投,如果不行,你希望我能投。”

乔希年的脸腾一下红了,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异想天开,她甚至打断了盛可以,急急忙忙把再三思量过的计划说出来:“老板娘他们存了五万多块钱,这段时间操作完,今天提现的话扣掉手续费应该有五万三千一百六十五块;上次请你帮我买股票,一万七的本金,你上次说你也买七万,给我15%的利润,那加起来我们能凑十二万左右。”

她垂下眼睛,挣扎着说出请求:“二哥,你、你能不能帮我们解决另外四十万的资金缺口。”

内心有求于人的盘算被实实在在说出来,原来比想象中更难以面对。她说的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小声,脸完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盛可以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站起来,走到乔希年身边,蹲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乔希年吃惊地蜷起了背,可是她没有推开盛可以。

这个姿态比一切言语都更有力,在告诉乔希年,他说的是真话,他不是在敷衍她。

乔希年几乎要战栗起来。

盛可以努力尽可能清楚又真诚地解释他们共同面对的现状。

“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是要花钱买东西,我买什么都可以,几百万上千万都没问题。如果要投资,哪怕十万二十万,我就没有。”

他的情况是很荒谬的。盛二爷能花钱,钱来自盛天骄给他的附属卡——黑卡,额度无穷,吃喝玩乐买奢侈品包括手表车子,随便用,不需要提前问过任何人,到时间自然有人会还,从他十八岁去国外读书开始就这样。

对于拥有足够财富的人来说,日常花钱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人的需求和欲望都有限度,就算一顿饭吃十万块,一天也就是吃三顿,而且往往第二顿还吃不下多少。

私人飞机买一个就够用了,总不会没事就买一个。

爱马仕全部的包包买完也就买完了。

车子就算买齐所有市面上的豪车款,每年换一辆,也就那么多钱。

买东西折腾钱,盛天骄和他的财务专家压根不在意,更不反对。

所以盛二爷才是西京富二代中著名的买单王。

消费之外,规矩就很多了——

不可以用信用卡套现。

不可以为别人大额,高频次刷卡。

不可以变卖自己的财物。

不可以自行投资。

绝对不准借钱,更不能出入赌场,或者其他高风险的场所。

这些不是阳奉阴违能混过去的,盛天骄用的是专业财务监察团队,管得很严。

公司层面也一样,他在盛世投资说是老板,实际上财务都是总部派的人在控制,举凡薪酬、预算、项目投入,一切和大钱有关的事儿,最后审批都没在他手里。他可以坚持投一个破项目,但从中个人弄不到任何钱。

最绝的是,他还没工资。

单以现金而论,盛可以名下的财富,最高峰也就只有二十万。来源说来辛酸,一是非常偶然的机会帮朋友刷卡买东西,人家居然主动还了钱给他,二是过年过节他作为公司的老板要给员工发红包,公司财务以预支款的名义给他点儿现金,没发完他就自己留下了。

当然,管归管,盛可以如果真想要搞钱,怎么都能找到方法搞,可他确实从来没想到过这一茬。

这些事,涉及个人隐私、家族秘辛、公司安排,盛可以没有办法跟乔希年说得太仔细。

可他更不希望乔希年觉得他在找借口拒绝帮忙。

总结起来就是:“家里人对我的财务管理很严格,我在公司也不拿工资,需要现金投资的话我能动用的钱不多。”

他大概计算了一下自己的银行余额:“我能给你大概十万,其他的你觉得老板娘他们能再凑凑吗?”

乔希年脑子里响起收银机收款时的滴滴声:四十万减去十万,还剩下三十万。

有钱人过年的时候喝一晚上酒就这个数字。

买一个包就是这个数字。

普通人要攒很多年。

更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三十万。

世事何曾公平过。

乔希年沉默下来。

她想起从前给乐乐读过的一个故事,匈牙利作家莫里兹写的,名字叫《七个铜板》。

一对赤贫的母子,想方设法,翻天覆地,在家里各个角落寻找七个铜板。

第一句是这么写的:“穷人也可以笑,这本就是神明注定的。”

微不足道的钱,有时候会成为人生中不可承受的重担。

何况整整三十万。

她只允许自己沮丧了一会儿,一小会儿,是的,她很失望,怎么可能不失望呢?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在心里走了那么远的路,终于来到这里,却无法达成愿望。

那句话怎么说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是最起码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起码盛可以对她的方案是肯定的。

她盘算着,万一开店不成,还有什么后路可以走。先租个民居做包子,然后晚上两个人出来继续游动销售,先支撑一段时间。

或者,真的跟袁哥他们去四川。她没有去过四川,简阳好像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老板娘说得对,只要是跟他们在一起,互相照应着,总可以过下去的。

她想到这里,心稍稍安定了一些,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再和老板娘他们商量一下。”

盛可以想安慰她,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想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想说遇事劝她放宽心。

话到嘴边,都吞回去了。

全都是废话。

此时此刻的盛可以,比乔希年更加沮丧,老板娘他们,加上乔希年,他们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他盛可以却本来不应如此。

如果乔希年求助的是盛天骄,她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会如花盛放。

五十万,五百万,五千万。

不过是盛董一句话。

说来说去,是他盛可以没用。

他沮丧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乔希年打定主意,站起来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和袁哥他们一起想想办法。”

她比来的时候内心要平静,这要归功于盛可以,她忍不住说:“二哥,谢谢你,那我走了。”

盛可以抬头看着她:“这么不客气的吗?”

他压抑着内心自我贬低的浪潮,努力像平常那样开玩笑,语气还带点儿嗔怪:“说完正事拍拍屁股就走像话吗?别人一般怎么也要跟我闲聊两句,谈谈人生和理想什么的呢!”

乔希年啼笑皆非:“你在上班有事啊,我就不耽误你了。”

盛可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非常戏精地伸长了腿:“你看我像是很有事的样子吗?”

看他好像很认真,乔希年一时间就迷惘了,不知道留下好,还是坚持要走好。幸好这时候安娜解救了她,她给盛可以打电话,说话的声音隐约从外面传来:“盛总,投后服务部的会议在一号会议室,时间差不多了,资料我给您拿过去。”

盛可以一想还真有这么一个会,只好一跃而起:“打脸来得真快。”

他没理安娜催促,坚持送乔希年到了电梯前,跟她招手告别,笑容满面。这一送又把公司工作里的八卦热潮炒起了一波,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开了一个接龙,要组队去方圆包子店吃包子顺带看看二爷的新欢本尊。

安娜回到自己办公室刷完了大家的议论,语气无辜地在群里发了一条:大家都在瞎猜什么呀,人家妹子是来谈项目的。

有胆儿大的就开玩笑:搞定老板,就搞定项目,所以谈什么不重要啦,哈哈。

大概是忍无可忍,李吉祥冒出来打抱不平:你们别胡说了。

瞬间被淹没在了一片“哈哈哈”里。

乔希年不知道自己去一趟盛世投资带来了什么涟漪,她带着那盒松露巧克力回到了花市街,一走到包子店门口,就感觉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

就在她出去的几个小时里,门前原本那条还算完整的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洞,几个工人在里面忙碌,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绕到街道另一头,钻进隔离架后面,沿着泥坑边残存的小道走回到店里,一步一趔趄的。看这样子,包子店最后一两个月的生意应该都坚持不下去了。

果然老板娘和老板在店里坐着,看到她就叫:“小乔,你来,我们跟你商量个事。”

她忐忑地走过去,老板娘劈头就问:“你愿不愿跟我们回四川去?”

门口那个坑给老板娘的打击很大,从她今天的模样就看得出来。

方姐是个讲究人,平常不管多忙多累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贵重首饰买不起,老板送的银链子总是戴在脖子上,有时候配个小丝巾,有时候耳边夹朵小花。

今天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看样子哭过一场了,也许不止一场。

尽管如此,她跟乔希年说话还是尽可能地温存,慢慢解释:“生意一天都搞不起走了,房东说还能住两个月,我们住归住,其他早做打算,你说呢?”

乔希年坐下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桌板。一日三餐撒汤漏水,上面还是洁净干爽,没有一滴油污,可见主人为之花的力气。

老板娘见她不说话,握住她的手:“妹妹,你莫多想,我们带着你,晓不晓得?”

乔希年点头,咽喉间有什么东西哽塞,她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要落泪。

这样好的人,只不过想自食其力安安稳稳过一点小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老板这时说:“婆娘,你把东西拿给小乔嘛。”

老板娘起身上楼,乔希年跟着站起来:“我也有东西拿给你们。”

两个女人一起上了楼,老板娘一直牵着乔希年的手,像妈妈或者姐姐,小心翼翼地,手很暖,指尖掌心都有日夜劳作留下的老茧,厚厚的。乔希年终于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掉眼泪,泪珠摔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淤出一点湿迹,很快又消失了。

她们分头进了自己房间,又一先一后下来,各自拿出来的东西往桌子放,一起惊呆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纸包,就是店里拿来给白领们带包子的那种。

里面都装着现金,连厚度都差不多。

老板娘看看乔希年:“你干啥子?”

她把自己那个纸包推给她:“这是我和袁哥给你的,你跟我们走也好,不走也好,这一万块钱你收到,总会有用。”

她叹口气:“我们再多也没得了,你也晓得,这几年要不是你在这里,绝对挣得更少,我们一家人,你莫推辞。”

袁哥帮腔:“喊你收到就收到,推辞就见外了哈。”

乔希年眼泪汪汪,把自己那个纸包推过去:“我买股票挣了钱的,这几年要不是你们照顾我,我跟乐乐,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里,我想都不敢想,我想谢谢你们,我真的……”

她胸膛起伏,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到最后再三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老板娘伸手抱住她。

乔希年靠在她的胸口,一口气没转过去,伤心地大哭起来,老板娘忍不住也哭了,老板在一边低着头,方圆包子店里从未有过如此沉重的气氛。

偏在这个时刻,盛可以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从远到近,轮番喊他们的名字:“乔希年、乔希年。老板娘——袁哥、袁哥。”

他溜着街道缝儿冲进来,差点还摔一跤,站稳了先抱怨了一句:“啥情况啊?才几天就挖成这样。”

其他三个人泪眼婆娑,真情流露到一半硬被打断了,情绪上有点转不过来,都呆看着他。

袁哥的本能反应是:“现在吃晚饭太早了哦。”

盛可以啼笑皆非,急忙摆手:“我不是来吃饭的。”

他一屁股在桌旁坐下,现在四人合围,摆出了开会的架势。盛可以迫不及待宣布了一个消息:“开店的钱有了,夜包子店。”

袁哥和老板娘一脸迷惘:“啥?”

乔希年猝不及防:“什么?”

盛可以看看老板两口子的表情就知道了:“你没跟她们说?”

乔希年有点尴尬,“嗯”了一声。

盛可以自告奋勇:“没事,我帮你说。”

他是真把乔希年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夜包子店是什么?怎么开?开了之后怎么办?一五一十复述得十分准确。说其他的部分老板都很有兴趣,毕竟这是他的本行,说到最后开一家店加上稳定运营六个月需要五十万块钱的时候,袁哥倒抽了一口凉气,脸上货真价实变了颜色,张口就要喊不可能。

盛可以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猛然伸手挡住袁哥:“等一下。”

他原封不动把乔希年算的账拿出来过了一遍,老板的精神状态并未有丝毫好转,仍然哭丧着脸:“缺口三十万?我去哪里找三十万?卖个肾也卖不出这个价钱,也来不及马上卖。”

老板娘恼火地伸手给了老公后脑勺一巴掌;“乱说啥子,哪个喊你卖肾了?”

盛可以笑嘻嘻的,心情愉快,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和问题的解决方案,这种感觉实在美好,当然他也知道,继续拖下去会挨打。

所以还是摊牌吧。

他转向乔希年:“你刚走了之后,我想把我答应给的十万块转给你,于是就上手机银行看了一下余额,想着有多少就给你多少。”

大家精神一振。

盛可以一拍大腿:“结果发现账面上只有三百多块钱!根本没有十万。”

大家随即萎靡,老板娘开始撇嘴。

“但我以前真的有小二十万的,一直在账户上待着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大家异口同声问:“怎么了呢?”

盛可以拍上了乔希年的肩膀:“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才不见的。”

老板娘和老板一起张大了嘴,乔希年的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一个成语:血口喷人。

盛可以没瞎说,他那十万块确实是因为乔希年才不见了。

他拿来买了一只叫广通娱乐的股票,是乔希年推荐给他的,好几个月了

买了之后他完全没了印象,之后和乔希年一起操作股票,用的是乔希年的账户。

直到半小时之前,他终于想起了十万块钱的去向,想起自己本来还有一个股票账户,他抱着好奇心登录,进入“我的持仓”,就看了一眼,盛可以马上跳起来直奔花市街,连外套都没拿,身后几十双眼睛见证老板急惊风发作。

他所看到的现在就呈现在乔希年她们三个人面前。

广通娱乐,现在价值是三十七万四千八百六十五块。

还没到三点,还可以买卖。

盛可以拉着乔希年的手指,在“卖出”的按钮上重重点了下去,全仓。

挂单,逐笔成交,钱回到了盛可以户头的可用资金里。

明天操作银证转账,这三十万就落袋为安了。

这就意味着……

“袁哥,方姐,乔希年小姐,我们的第一家夜包子店,要开张了!”

“我们的?”

“我们的。”

初夏将来未来的时节,一家包子店在西京红石大道路口悄然开张。

红石路是本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包子店店门对着三岔路,三条路上都是吃喝玩乐的地方,任何方向来的人经过时都能看到“夜包子”的招牌。

租金很贵,店面很小,设不了堂食。柜台一边是收银台下单拿号,另一头是出餐口,料理间在里间,用玻璃墙隔开,一览无遗。里头亮堂堂的摆设分明,一尘不染。

开张那天,两个孩子白天上课,全体人马出来在店里忙。下午四点,老板娘回花市街负责孩子,老板和乔希年带一个新招的服务员继续干活。做好三百个包子蒸上之后,老板还要准备第二天的料,就骑电动车回花市街去了,剩下两人守着。

走的时候,老板笨拙地对乔希年说:“那辛苦你了。”乔希年点了几下头,各自脸上都有不敢抱什么希望的神情。

计划得很周全,筹备过程相当顺利,本来应该意气风发。

可是钱来得太容易,事情也发生得太快了,这和袁有明先生的经验不对板。

他一辈子辛苦做事,永远一步一个脚印,即使千般谨慎,也经常会摔回原点,不得不从头来过。

对他来说,太容易的好事就不像真的。眼前这家店不像一家真正的店,倒像是乐乐和琪琪玩的纸板玩具屋,很可能玩不多久就要坏,他又高兴,又不敢高兴。

乔希年和他想的一样,如果希望太高,失望的时候就会摔得太痛,不如始终惴惴不安。

为了快速打开局面,方圆夜包子店门口挂了广告:头三天开张免费吃,晚十点开门,每人限领一次,每次两个,一天只领一百份,领完关门。

老板娘很心疼,说凭什么白送东西给人家吃啊,包子店以前都卖不过来呢。

结果就算白送都不行,十点到十一点,一个人都没来。乔希年和服务员一开始坐在里面等,等得心惊肉跳,后来顾不上难为情了,一人带了一沓传单,出去在街道上走动,见人就塞一张。

这么晚经过的都是去玩的人,成群结队酒足饭饱,根本没人想吃东西。有人拿到手里走两步就扔掉,更多人根本接都不接,乔希年细声细气说着免费试吃,人们充耳不闻。

一直冷清到十二点多,路上人少了,服务员猛打哈欠,语气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乔希年让她先回家,自己在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强忍着没叹气。

夜风凛冽,这几天倒春寒,她冷得瑟缩,想想店里热腾腾的包子,又一筹莫展。那种感觉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走在海滩上,一步步向前,越走水越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踏个空。

这时候,有个穿黄制服的阿姨过来,手臂上戴着环卫工人的袖章,站在取餐口往里面看。

乔希年打起精神过去:“阿姨,要不要来份包子?”

阿姨五十来岁,比乔希年矮一截,背微弯着,齐耳朵的头发都白了,上夜班上得满脸疲倦。她问了三次:“免费的?不收钱吗?一点儿都不收吗?”得到了确定答复之后才拿着两个包子离开,走向酒吧一条街深处。

过了十五分钟,阿姨回来了,趴在收银窗口问乔希年:“姑娘,这包子啥时候开始卖啊?很好吃,我老公和儿子喜欢吃肉包子,你卖几个给我带回家去给他们尝尝。”

乔希年拿出袋子给她包了四个递出去,说:“阿姨,今天都是免费的,你拿回去吧。”

阿姨指着门口的广告说:“不行的不行的,说了限领两个是不是?我认字的。”

乔希年把袋子放在取餐口外面:“拿着吧阿姨,今天反正送不完,浪费了不是更可惜?”

阿姨推脱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包子,说了好几声“谢谢”,走远了又倒回来,抓了一沓柜台上的传单揣在自己工作服的大口袋里。

已是深夜,街道上仍车流如织,这一带无论白天晚上都是西京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可是孤独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孤独的。

乔希年守在柜台后面,十二点多老板娘给她打电话问了一下情况,长吁短叹之余又安慰她:“新店是这样的,莫慌,生包子没蒸的你等下叫个车带回来,莫浪费。”

乔希年答应下来,电话挂了。眼看快要一点钟,她开始收拾准备回花市街,刚要关灯,收银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乔、小乔,我来吃包子了。”

盛可以在外面笑嘻嘻地站着,穿一件深蓝色衬衣,淡蓝色的针织长外套。身旁还站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衣着打扮和盛可以一样都时髦得很,一看就知道刚从夜店出来,酒酣耳热。

有个女孩站在盛可以旁边,浓妆红发,穿桃红色长靴热裤,披着灰色丝质的长衬衣,身材极好,差不多和盛可以一样高了。两人挨得很紧,女孩的胸口几乎都贴在盛可以的手臂上,正一脸嫌弃地说:“干吗在这儿站着?不是说要去梨记吃海鲜粥?”

盛可以充耳不闻,他看到门口广告了,立刻嚷嚷起来:“免费?免什么费啊!好东西不允许免费。”

他撸起袖子,上前把广告给撕了,自作主张指挥自己的朋友:“来,排队,吃包子,我告诉你们,这是我,你们家盛二哥最爱吃的包子,一绝!没吃到的人生都有缺憾,赶紧的,排队,我排第一个。”

他真的排第一个,所谓凑热闹乃人生快乐之本,其他人真的嘟嘟囔囔排上队了,盛可以趴在收银台上小声跟乔希年说:“你不急啊,慢点弄,让他们自己掏钱给你当托儿。”乔希年也小声说:“行不行啊?”盛可以说:“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两人靠得有点近,乔希年能看到他脸稍微有点红的样子,忍不住说:“喝酒了呀?”盛可以笑嘻嘻地回答:“是啊,放心,喝得不多。”他摸了一下她的手,乔希年像被电击了,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多人排队,场面马上就热闹了起来。这个点是夜店第一波散场高峰,人都是爱热闹的,好些人走到街口来叫车或者等车,经过时看到这么多人排队,赶紧上来看看什么情况。

还有些人喝得晕晕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有人排队我也排队,一下来了好几拨人加入队伍。从门可罗雀到大排长龙,前后就几分钟的时间,乔希年在里面都看傻了。

乔希年给夜包子定的价是一笼六个卖二十,老板娘一直说贵了,之前卖两块钱一个,比夜包子大一倍以上,还一直有顾客一边买一边抱怨他们家东西贵。

最后价格还是按乔希年的意思定的。她坚持的原因很简单,只有这个价格才能赚钱,能快速让现金流滚起来,她们没有多余的钱拿来垫亏损。

现在卖起来才知道,价格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再贵一点儿都行。

排队的人上来根本就不问价不看价,点了东西直接拿出手机来扫码,手是颤抖的,眼是模糊的,扫完也不看到底付了多少钱,走到旁边伸长脖子看料理间,咽着口水互相倾诉说:“我饿了,好香啊!赶紧给我拿包子吧。”

乔希年一个人又要收银,又要出餐,忙不过来就开始发慌了,盛可以干脆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去:“你去给人拿包子,我帮你收银。”

乔希年没工夫跟他说谢谢,赶紧去干活了。盛二爷在收银台那里把外套一脱,挽起自己身上那件真丝衬衣的袖子,吆喝起来有板有眼:“来喽,来吃包子了。”

他的朋友把这当作夜生活的小插曲,笑得前仰后合,一个接一个过来享受了一把被盛二爷服务的快乐。有个喝晕了,还掏出一百美金放他面前说当小费,盛可以不客气收起来了,叫乔希年:“谢谢打赏,多给孙贼一个包子。”乔希年在那边手忙脚乱犯蒙:“谁?”一个留小辫子和八字胡的精壮小哥跌跌撞撞冲过去傻笑:“我,我是孙贼,我要多一个。”

盛可以一搅局,三百个包子瞬间卖光,没买到的人一脸失望:“啊,没有了?我排很久哎。”盛可以非常懂,把传单往他们手里塞:“明天赶早,十二点准时开张,夜包子数量有限先来先得。”

这个时候已经两点来钟了,那个女孩是唯一没来凑热闹买包子的人,一直脸色冷冷地站在街边,终于不耐烦了,扬起嗓子喊:“二哥,走不走?国悦那边催了,再不去人家都散了。”

盛可以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还得去赶一场。”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转身问乔希年:“你是不是得回花市街?”

乔希年点头,盛可以打个响指:“我让司机送你,我去蹭他们的车了啊,拜。”他拔腿就走了。她没机会推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到街边,一辆大红色法拉利风一般开过来,盛可以和姑娘一起上了车,绝尘而去。

乔希年站在玻璃窗后,望着法拉利如一阵红色的疾风卷过街道,转眼不见,内心有涟漪翻卷,五味交织。

她正发愣,盛可以平常用的保姆奔驰车来到了路边,司机按下车窗冲她笑:“乔小姐,需要我帮你拿东西吗?”

乔希年赶紧做完手头的工作,关灯,走了出去:“不用不用。”

第二天老板娘和乔希年一起去开店,十点一开门就见到昨晚那个环卫工阿姨在外面等着,小声问:“今天还能领包子吗?”说话间低着头,眼睛看地上。

乔希年问老板娘:“袁姐,咱们今天还送不?”

老板娘探出头看了一眼:“大姐,你昨天是看到说我们送三天是吧。”

环卫工阿姨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是不送了吧?我看广告都没有了,那算了,我买几个。”

老板娘笑:“你看到了那就送,没看到的再说。”老板娘装了两个,被乔希年拉住,多放了两个送出去:“你慢慢吃哈。”

阿姨收下了包子,然后说:“昨天晚上你们包子卖完没?”

乔希年说:“卖完了阿姨,谢谢你关心。”

阿姨很高兴:“我昨天下班以后还在几个店门口给你们发了一下传单,放那些车子上的,看来效果可以,我再拿点过去放吧。”

老板娘很明理:“要不得,你们领导看到了找你麻烦,阿姨,你想吃包子随时来,不用给我们做啥子。”

阿姨摇头:“没领导的,这个点了哪有领导出来管事,而且我下班了他们也管不到我。”她伸手抓了一大沓传单往酒吧街中心区去了。乔希年望着阿姨远去的身影,满怀期待地说:“今天生意可能也会还可以吧?”

她错了!不是还可以,是爆了,大爆!

老板娘和乔希年看得到的,是阿姨在酒吧街帮她们发出去的传单,他们看不到的,是昨天晚上吃了包子的人在社交媒体上传的帖子。

其中最轰动那一条消息来自孙贼,孙泽凯,就是那个用美金打赏盛二爷的兄弟。他是西京著名的富二代之一,超跑俱乐部的铁杆会员,盛可以的长期夜生活搭档。

他用颤抖的手给盛可以拍了一张当户收银的特写,和两个包子拼在一起,配了一句话发在了自己的朋友圈:盛世集团二公子盛二爷和他为之疯狂的夜包子。

这张图片迅速出了圈,#盛世集团二公子当炉卖包子#的话题在各个社交媒体传播,其直接结果,就是夜包子开张的第二天就彻底爆了,十一点四十五分开始到十二点半,所有包子卖空,有人在外面蹲了一个多小时等包子蒸出来,拿到手的瞬间就抓起往嘴里送,然后说了一个字:“值。”

夜包子一炮而红,花市街的店终于可以心安理得顺理成章关了。大家都一门心思扑在了新店上,本来说要去重新租个房子,老板娘舍不得,说能住好久先住着,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俗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房东钟太太就是发大财而能厚道,她拿了大笔拆迁款之后,心情好得不得了,居然主动过来告诉袁哥他们,店不开了人还可以住在这里,等施工队正式入场之前搬就行。

方姐表面上笑嘻嘻地表示了感谢,钟太太后脚一离开,她就嘀咕起来了:“好大的恩惠哦,说得那么好,本来我们租金就多交了两个月的,停电停水又不管,假打。”

袁哥比老婆心宽:“拆迁队来之前还有好几个月嘛,我们多住一天就挣了一天,挺好的。”

正说着,盛可以过来了。自从晚上要开店,他改成了中午蹭饭,反正哪顿都没少吃。他绕着路深一脚浅一脚过来,看到他们贴在卷闸门上的关门告示很不舍:“完了,你们不开店了,我去哪里吃饭?”

老板娘翻白眼:“哦,我们开店就是为了方便你吃饭嗦?”

盛可以理直气壮:“我觉得这个理由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疯狂吃老板今天晚上特制的连山回锅肉。

连山回锅肉是袁哥的拿手好菜,它和普通回锅肉不一样,一斤猪切四片肉,一片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切得非常薄,锅里一过油就卷起来了。肥肉醇,瘦肉香,配菜是莲花白,不用青椒蒜苗,菜和肉都好吃。

袁哥炒了一大碗,四个大人连两个娃娃一起吃,结果大半都给盛可以干完了,有点不好意思,满足之情却溢于言表:“太好吃了吧。”

然后旧话重提:“袁哥,你开个餐厅吧?”

他还有理有据:“夜包子迟早开连锁,到时候你就不用自己包包子了,干点别的嘛。”

可能被夜包子的成功激励了,袁哥这一次没有那么抗拒,还想了想:“行不行哦?”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行行行。先开个小的,用不了好多钱,等夜包子成本回来就可以搞起来了。”

他越说越振奋,感觉自己走上了一条光明坦途,有出息了,都能投资回收成本再投资了。

顺手把桌子上的碗筷扒拉开,扯了乔希年的账本过来写写画画:“我看看怎么给你设计菜单。”

老板娘在旁边开嘲讽:“婚都没结,你就给孙子做衣服,八字没一撇呢,菜单都设计上了。”

盛可以听到了,头都没抬为自己辩解:“哎,袁哥负责做菜,老板娘你负责管店,希年算账,那除了给钱,试吃还有设计菜单,我还能干啥?”

乔希年憋笑,走过去把桌子给盛可以清出来,看了看他在账本上随手画的菜品,寥寥几笔,生动可爱,还真不是乱画的。

相对于新餐厅,她更关心夜包子。

“二哥,你们公司真的有开连锁的可能性吗?”

盛可以点头:“会的会的,他们都去吃过包子了,很惊喜,说再观察几个月看看,如果能维持现在的流量,你那个一口气开十家的计划就指日可待了。”

袁哥不肯信:“哪里那么简单哦,我现在弄一家都累死人,搞十家咋个可能?”

盛可以小小地嘲笑了一下老实人:“袁哥,开连锁的做法和开一家店完全不一样,你放心吧,只要现在这家没问题,总有一天,我帮你把夜包子开遍西京,开到上港、南都,所有大城市,到时候你一个包子都不用亲手做了。”

他再次把主题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所以开家川菜馆嘛。”

盛二爷吃完饭聊高兴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给袁老板整了个心事,没事就问老板娘和乔希年:“我做的菜,是不是真那么好吃?”

老板娘对老公放彩虹屁的习惯贯穿了整个婚姻,说的话本质上来说是不能算数的,但乔希年一直很严谨,她的意见是:“我反正没有在别的任何地方吃过更好吃的。”

袁哥高兴了一会儿,觉得她这话也不怎么有说服力:“你又不是我们那边的人,吃得太少了,不算数。”

乔希年就问他:“袁哥,你跟谁学的做菜啊?”

袁老板心情好,搞了一点小酒喝着跟乔希年吹壳子:“我们简阳屋头以前有个空房子,租给一个成都来的老头,我们喊他齐大爷,说是找女儿找到简阳来的,结果女儿不认他,他住了一年多实在没得办法,又回成都去了。我那个时候在厨艺学校学白案做点心,他看我做包子,就过来教我弄菜。”

说到这里摇摇头:“现在想起来,老头就是懒得做饭,教我把菜弄好了他就吃了,我还要负责洗碗,狡猾得很。”

老板娘继续彩虹屁:“那你基本上算是自学成才了哦。”

袁哥这个人很有操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了就是学了嘛。”

乔希年坚定地站在老板娘那一边:“反正就是好吃。”

过了一个礼拜,盛可以中午又来蹭饭,这次进门就欢天喜地直扑厨房,对袁哥说:“我给你找了一个有意思的活儿。”

袁哥精神为之一振:“啥活儿?你们公司团购包子?”

盛可以嗔怪地看着他:“团购包子算什么有意思的活儿?”

盛可以说,他有个朋友,新装修好了一个会所,准备搞个聚会招待一些朋友,需要饮食服务。

西餐请了五星级酒店波利扒房的行政总厨来负责,点心甜食部分,请了西京烘焙坐头一把交椅的黑天鹅饼房负责,最重要的中餐部分,本来是准备请今年拿了黑琥珀三星的中餐馆国色来搞的,结果国色的主厨临时家里有急事,婉拒了邀请。

说这事儿的时候盛可以刚好在场,他拍案而起,以脑袋担保,当即就推荐了袁哥。

人家也不知道袁哥什么来头,听盛二爷一通猛夸,觉得这位爷推荐的肯定不会差,真的答应下来了。盛可以比自己接到了活儿还高兴,一出来就跑来了。

没想到袁哥一脸不乐意:“几个人啊?”

盛可以算了一下:“五六十个人吧。”

袁哥的脸皱成一个苦瓜,摘一摘能炒一盘了:“这么多人的外卖怎么做?不去不去。”

盛可以说:“那不叫外卖,叫配餐服务。”

“啥意思?”

“配餐服务,简单来说,就是你去别人家里帮忙准备吃的,人家好待客。”

“所以不是外卖饭菜,是把我外卖了呗。”袁哥更不乐意了。

盛可以使出撒手锏:“一天五万块。”

老板娘冲上来把老公往身后一扒拉:“哪天?要干啥?五万块一口价,来先付一半。”

盛可以开新会所的朋友不是别人,是他哥,盛世集团的董事长盛天骄。

盛天骄和盛可以完全是两种人,从外貌到脾性,看不出半点儿血缘关系,和人打交道方面也一样风格迥异。

别看盛可以天天在外面玩,你问他谁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搞不好会脱口而出说是袁有明。起码老板记得他喜欢吃什么,不管多晚看到他来了都会爬起来给他炒两个菜,从没求过回报。

盛天骄就不一样了,他很少应酬,却扎扎实实交下了不少朋友。这间会所不是为自己开的,而是为朋友们开的,最好的酒,最好的服务,绝对安全的环境。很多和他地位相当的人不愿出外,自然而然都往他这里来。

在西京,能为盛家的私人会所,尤其是家宴服务,被餐饮界人士视为一种专业上的肯定,袁有明先生对此显然一无所知。

他按照盛可以的要求列好了菜式,给对接的人开出了所需物料和食材的清单,之后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夜包子的生意火爆,袁哥感觉自己迎来了事业的上坡路,人生的高峰期,他心无旁骛奋力工作,精疲力尽躺到床上时还会花一两分钟的时间和老婆一起畅想将来,包括但不限于租个比较大的房子,给琪琪买个正经孩子做作业的书桌,给方小美女士以及她的妈妈一人打一个金镯子。方姐特别指明要那种厚重宽大的款式,戴在手腕上能起到防身的作用,刀枪不入。

还要什么呢?袁哥没有想更多,本质上来说他不匮乏,他不是那种盘踞在山洞里蹲守财宝的恶龙,只有贪念,没有幸福。

他很容易就幸福。

盛家家宴前一天,盛家派了车来接袁哥去做准备,他穿着自己的七分裤大汗衫,腰上别了一个灰扑扑的腰包就上了车。老板娘和乔希年目送车子远去,都有点担心。

过了一会儿,盛可以来了,一看她们的表情有点想笑:“干吗?老板是去工作,又不是被抓到渣滓洞了。”

老板娘也笑:“哟,你还晓得渣滓洞,有点文化嘛。”

盛可以点头:“那是,小学毕业了的。”

他转过去对乔希年说:“希年,明天你也来吃饭吧。”

乔希年一愣:“明天?我不去啊,袁哥说你们有专门的厨房工作人员和服务员帮他,用不着带人。”

盛可以说:“对,厨房不用你。”他歪着头看乔希年,忽然声音温柔了,“我是请你跟我一起去参加聚会。”

乔希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们聚会,袁哥做菜,我去干吗?”

不知道拨动了哪一根弦,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不带你女朋友去参加聚会吗?”

问完她就屏住了呼吸,强烈的后悔如同胃酸反流冲刷着她的咽喉,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叹息,说着不要告诉我答案,我不想知道答案。

好在她的恐慌没有积累,盛可以下一句话就为她建起了堤坝:“我上一次有女朋友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没人要我啊。”

他忽然摸了摸后脑勺,一看就有点心虚。老板娘聪明过人,马上就问出:“你找希年去干吗?纯吃饭吗?”

盛可以有点不好意思:“哎,都有都有,我也想请希年吃饭,我也……嘿嘿,我也想让希年帮我一个忙。”

他对乔希年摆摆手,略有点不安:“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乔希年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生气?”

盛可以期期艾艾地说:“因为可能会很麻烦你。”

乔希年点点头:“你说来看看。”

盛可以还在犹豫,老板娘猛然一声大喝:“搞快点!要说啥子就说。”把他们俩都给吓了一跳,盛可以脱口而出:“我想要你帮我看一家公司的资料,明天要用。”

乔希年搞不懂:“什么意思?”

盛可以解释了一大堆,乔希年和老板娘终于明白了。

原来盛世集团最近要收购一家公司,已经谈了好几轮了,来到了最后批准与否的阶段,明天吃饭要开会最后定夺,到时候会问盛可以的意见。目前来看他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爱投投,不爱投滚,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会被骂。

老板娘很同情他:“这么吃顿饭压力好大,你不去算了嘛。”

盛可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说:“不可以!”他强调,“不去他们也会问我。”心里另外加了一句,不去我哥得活劈了我。

乔希年迟疑地问:“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盛可以有备而来,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啪一声放在桌上:“帮我看资料!”

电脑打开,文件一个一个打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模型。

乔希年穿着她在厨房帮袁哥做包子时穿的外套,灰扑扑地坐下来,洗了手,开始看资料。

数字如水一般从她眼前流过,她沉默不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不需要反复,不停顿,不困惑。

突然盛可以开始问她问题,就像两个人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重要考试做复习准备。

一开始做的是填空题,只要照搬资料里的数字或模型。

后来他们做的是阅读理解,问题和公司的长期商业模式设计有关。

再后来盛可以穷凶极恶,跑出了综述,开始问主营业务到底未来会怎么发展,趋势如何。

无论什么问题,都如螳臂当车。

只要是和这家公司的资料能关联起来的,乔希年有问必答,简洁、明了、全面。

这家公司有十八年历史,员工四千多,每年销售额一百个亿,市值将六百亿。

在她眼里和方圆包子店并没有太大区别。

随着时间流逝,盛可以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庄子笔下的河伯顺流而上见到大海,望洋兴叹之时,就是这种心情。

他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希年啊,你不去做投资这一行,实在太可惜了。”

乔希年松了一口气,她在一问一答的过程里其实也紧张。

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根本没有正确的答案,有时候哪怕答出了正确的答案,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因为决定权不在她。

听到盛可以的赞叹,她羞怯地看他一眼:“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做投资啊!”不期然的,语气里又有一丝天真,“而且投资要很多很多钱对吧?”

盛可以很自然地就把自己平常被训的内容搬出来了,说:“投资最重要的不是有很多钱,是要把钱用在有回报的项目上,如果乱投的话,再多钱也扛不住的。”

“这样吗?”

盛可以信心十足地拍拍乔希年:“就是这样,你这方面非常强,比我见过的所有分析师都厉害,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放之四海而皆准。乔希年问:“真的?”

盛可以很干脆地点头:“你干吗不相信你自己呢?你不相信自己没关系,相信我就行了。”他挥挥手,“我就算没吃过猪肉,没投出来过什么厉害的项目,可是我见过猪跑啊!”

他确实见过很多猪跑:“你知道吗?很多分析师是利用R语言来抓取和分析数据的,只要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电脑会帮他完成其他的工作。而你呢,相当于既是分析师又是电脑本脑。”

乔希年犹豫了一下,说:“R语言是什么?”

盛可以对她解释:“是一种统计用的语言,一开始只是给统计学家用来做数据统计的,后来跟金融结合起来了,是量化投资这个流派的利器之一。”他想了想,眼睛一亮,“你不是有一次说过,数据是不会骗人的吗?只要数据是真实的,结论就会是真实的,R语言用在数据分析方面完美地印证了你这个观点。”

乔希年眼睛里闪出了光:“我去买几本书研究一下。”

盛可以说:“我给你那个电子阅读器呢?你放在身边了吗?”

乔希年果然放在身边,还很仔细地给电子书包了一个粉蓝色的硅胶外壳,造型怪趣,拿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乐乐帮我挑的。”

盛可以说:“品位真不错,这个颜色我也很喜欢。”

他拿过阅读器,埋头操作了一会儿,拿回去给乔希年:“我把我的信用卡跟这个读书账户关联起来了,你想买什么书都行,随便买。”

好像知道乔希年会本能地就加以拒绝一样,他及时地补了一句:“这个算项目成本,你要是去买了实体书也记得开发票,拿给我走正经报销。”

乔希年被项目成本这么严肃的说法给镇住了,犹豫着收起了电子书,盛可以趴在她对面,看到她抬起的袖子上绽了一根线,伸手一拉,扯出了一圈。她拿出剪刀把线头剪了,有点惋惜地说:“怎么就脱线了呢。”

盛可以想到了一个基本的问题:“对了,明天的聚会有着装要求,你有没有礼服裙,红色的,或者蓝色的?”

乔希年没想到吃顿饭还有着装要求:“我没有裙子,什么颜色的都没有。”

盛可以想想还真是,认识这么久了,他没见过乔希年穿裙子,甚至没见过她穿任何颜色鲜艳的衣服。

他往后靠了一下,仔细看她:“我觉得你穿红色应该好看。”

乔希年心里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比画着:“你五官端正,穿那种饱和度特别高的颜色一定好看。”

说到五官他又仔细看了一下,然后叹口气。乔希年慌了:“怎么了?脸上有什么吗?”

盛可以摆手:“不是不是,脸上啥都没有,很干净。”

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但牙齿上有菜叶子,一点点,哈哈哈。”

乔希年跟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往厨房里冲,盛可以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她一脸无奈地走出来,他拍着桌子还在笑:“我应该把你跳起来的样子录下来。”

乔希年闹个大红脸:“两个小时了你才说?”

盛可以耸耸肩:“不是怕你尴尬吗?”

乔希年道:“现在告诉我,我还是尴尬呀。而且你一直看着我说话,牙齿上有菜叶子,你看了不觉得难受吗?”

盛可以很自然地说:“你喜欢一个人的话,不要说她牙齿上有菜叶子,就算她鼻孔里有菜叶子也没关系。”

乔希年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动好还是该恶心好,皱起眉头来:“不要说了。”盛可以又笑起来。

看看时间不早了,盛可以站起来穿好外套,说:“我还有点事,先去一趟公司,晚点我来接你,我们去买衣服。”

他说话的时候弯下了腰,很认真地看着乔希年,两人的脸离得很近,一转头就会碰上似的。

乔希年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非常干净,带着一点点梨子的味道。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不敢看他,也不敢动。盛可以说:“不管你穿什么我都可以,但其他人不了解你,所以最好还是需要打扮一下。”

顿了一下,他看着乔希年的眼睛,诚恳地说:“你觉得好不好?”

这句话他在乔希年面前好像经常说,无论是什么事,大到投资,小到点菜,都会问:“你觉得好不好?”

乔希年每次都说好,没问题,可以。

但她偶尔也觉得,如果她说不好,不行,不能这样,盛可以一定也会同意。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想了解她的想法。

这种感觉也像是一扇窗户,有光,有风,叫人心情明亮。

她说:“嗯。”

果然下午四点他就打电话来了,叫乔希年到西京新城的购物中心门口会合。盛可以带着她直奔第一层:“一楼二楼都是女装,咱们一家一家看过去吧?”

乔希年有点犹豫:“那要花很长时间啊,太麻烦了。”

盛可以大开眼界:“新鲜啊,这句直男专属的台词居然被你抢先说出来了,以前都是我说的。”

乔希年看了他一眼,有心想要问你会跟谁说这句话,但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盛可以没注意到她微妙的神色变化,还在埋头研究:“有几个牌子还行,我们去那几家看看吧。”

不愧是盛家的二少爷,他说还行的几个牌子都在一楼最显眼的地方,全是顶级奢侈品。冲进第一家盛可以就轻车熟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区,旁边还坐着一位大哥,明显也在等女伴购物。两人相视一笑,好似难兄难弟江湖相见,很有默契的样子。

盛可以喊乔希年:“你随便买哈,我就坐在这里,试穿的时候给我看看。”

乔希年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象征性地转了一圈过来了:“没有什么合适的,咱们走吧。”

盛可以一跃而起:“这就看完了?”

乔希年点头,盛可以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这个牌子这么不招你待见吗?就看了一分钟哎。”

坐在沙发上那位老哥接话:“老弟,人姑娘都说没什么合适的了,你纠结啥?走吧。”一边说一边满脸羡慕嫉妒恨,话音刚落,他的女伴过来了:“宝贝,你看看这三条裙子,买哪条比较好?”

这位显然是资深的老公,久经训练,早就有了只付款绝不参与挑选与评判的自觉,眼神都没转过去就斩钉截铁地说:“三条都买。”

姑娘很开心,但还要象征性地感叹一下:“很贵哎。”

大哥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出自己命中注定的台词,说:“怕什么?老公买单。”

盛可以跟乔希年走出了门,看了一眼橱窗里的衣服,对乔希年说:“希年,你看一眼就走了,不会是觉得贵吧?”乔希年被说中了心事:“真的很贵啊,一条裙子三万多。”

她简直痛心疾首:“三万多!你知道三万多可能买多少斤猪肉,多少斤葱,包成多少包子吗?”

居然还精准地报出了答案:“一千零六斤黑猪肉,再加二十三斤生葱,按每天卖1800个包子算,起码能给我们用一礼拜。”

盛可以挠头,他从来没听过有人拿猪肉和葱作为计价单位的,赶紧叫停:“行行行,我知道了。”

旁边是第二家本来要去的店,盛可以感觉就算去了也没戏,马上改变了购物政策:“二楼有一个精品店,集合了好几个不错的女装牌子,咱们这样,你上去挑三件,我帮你挑一件。如果你半小时没有成功找出三件喜欢的,我就直接去帮你挑一件。”

他认为这个机制万无一失,配了一个坚决的手势:“总之,今天要带一件合适衣服走,你觉得怎么样?”

明明是他要给乔希年买东西,当金主的还苦口婆心劝人家听话:“你真的不能穿那件有洞洞的长T恤去参加聚会,真的!你这么有礼貌的人,不应该如此不尊重主人家吧?”

乔希年认真地说:“昨天我们已经看完数据了,你自己去完全没问题的。我不用去。”

盛可以的脑袋摇成了一个风扇:“不行不行不行,你不在我身边我没有主心骨,求你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于水火有功德知道吗?”

乔希年真的不知道,没法知道:“什么呀。”

盛可以不怕被她知道自己的凶险处境:“非常会,我跟你说,去年也是有一个投资开现场决策会,我一问三不知,被我老板严厉警告了,说如果我再对工作不上心,那就别干了。”

他看看乔希年:“跟你说良心话,我其实也不想干,但被人家一脚踢开自尊心多少有点受伤是不是?如果我没有遇到你就算了,可我现在就认识你了,你是我的大救星,那我怎么也要支棱起来啊!”

盛可以的赞美来得猝不及防,乔希年突然体会到了被人认真地,迫切地需要是什么滋味,这感觉像什么呢?像一个暖水袋,体感零度的时候抱在怀里,冷得缩手缩脚魂不守舍的人在这暖意里便蓦然缓过了神。

她于是抬起头来,对着盛可以笑一笑,说:“我知道了。”

盛可以很满意:“太好了,我们俩达成了共识,那就走吧,买买买去喽。”

他们上到二楼,面前就是一家面积很大的女装店,售卖的品牌定位高级又比较小众,售货员个个跟模特儿一样精致可人,笑容可掬过来招呼。

盛可以仍然撒腿直奔沙发区,一屁股坐下来之后掏出手机上了一个闹钟,还喊上了:“半小时啊,半小时。”

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乔希年终于也不纠结了,售货员跟着她,很有礼貌地说;“二位赶时间吗?需不需要我帮您介绍一些款式。”

乔希年摇摇头:“我自己看就好,谢谢。”

有了三十分钟三件衣服这个条件限制,她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一件件换好了,盛可以就颠儿颠儿地过来看,连续看完三件之后,他发表了总结陈词。

“好看。”脱口而出,发自肺腑,非常真诚。而后他话锋一转,“希年,你喜欢的衣服都是这个色系这个风格啊?”

那三件衣服,严格来说大同小异。

一件是灰色的直筒裙,中袖衬衫领,一件黑色的高领长袖裙,一件是米色的圆领短袖,三条裙子都是纯色,裙身没有任何装饰,连一根腰带都没有,裙长过膝,剪裁得体,乔希年很纤细,穿加小码很合身,自有一番温良贤淑的风味。售货员尽责地拿来梳子和发夹帮她挽起了头发,修长脖颈一扭,楚楚可怜。

这是盛可以第一次见到乔希年女性化的一面,他觉得很好看,像火柴划亮点燃了他心中一根蜡烛。她的存在让他心里安定,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听到盛可以的问话,乔希年低头看了看裙子,仿佛想要确认这是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是犹豫与怀疑之色。

盛可以礼貌地请导购小姐走开一下,自己围着乔希年转来转去,手摸着自己下巴,若有所思,乔希年不安地说:“怎么了?”

盛可以轻轻地,很温存地问:“希年,你是特别喜欢黑白灰吗?”他又拎起那几条裙子看了看,“特别喜欢这样的款式吗?”

乔希年的眼神明显躲闪了,语气很不确定,说:“这几条颜色款式都挺好的吧,很端庄,很适合我。”

盛可以点头又摇头:“不是这几条的问题,这几条适合你,好看,咱们想买随便买,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吗?”

乔希年抬眼望着那几条裙子,沉默不语,她仿佛在消化盛可以的问题。那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可以一秒就回答的问题,她却不知道答案,或是不知道如何给出答案。

她低声说话,像在反问盛可以,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喜欢吗?这很重要吗?”

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啊,不然呢?”

“你穿的衣服,当然是要你喜欢才行,不然你买啥,买个寂寞吗?”

乔希年热切地看着他:“如果我不喜欢,可是别人喜欢呢?比如说,你喜欢,嗯,要是你觉得我穿这样的衣服好呢?”

盛可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摆动:“第一,我绝对不会让你穿我喜欢而你不喜欢的衣服,我也不会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第二,就算我有这样的想法,你也根本不用理我。”

他很郑重:“知道吗?你自己的事情,你的想法是最重要的。”

乔希年没想到过还有这样的选择:“是吗?”

“对。”

盛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而后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你喜欢这些衣服吗?”

乔希年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毅然决然摇头:“我不喜欢。”她语气在这一刻突然激烈起来,“我不喜欢黑白灰,也不喜欢这种款式!”仿佛在大声反驳谁。

盛可以一点儿都不介意,直截了当地说:“不喜欢就不买!”

他把乔希年推进了更衣室:“换掉换掉,咱们继续挑,这些都不要。”

乔希年都进去了他还在外面喊:“挑你喜欢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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