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月夜


九江投建了临江城福利院,时靳要进的公司是taxi,taxi也投建有福利院,但taxi的福利院没有时靳。

张志兰欠缺征信和偿还能力证明,而张志兰供职的几家中餐企业和汇商都有业务往来。

如果……

唐漾想,如果有一款理财产品,打破对公对私壁障,实现公司和个人等值的输入和输出。

如果能推出一款信贷类理财产品,以银行为中介,实现以个人为主体的贷款方和以公司为主体第三方等值输入和输出。

那么……

唐漾不是什么好心人,也不喜欢横插一脚改变别人的人生,倘若真的要给她这个想法附上一个出发点,那大概是提高资本运作效率。

银行有专门做理财研发的部门,但对于唐漾这样的管培生,汇商给了很多渠道鼓励并允许创新。比如唐漾之前的“BKB”模型,比如周默曾经推过一个类似随取随用现金宝的理财,只在周三发售,但因为放低了金额以及其他优惠条件,曾一度引起抢购狂潮。

送蒋时延回去的那天晚上,唐漾脑海里的概念晦涩而模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唐漾除了和蒋时延打电话时撒娇卖萌,其他时候都伏在办公桌上,查看信审处往年的卷宗。遇到合适的案例,挑出来认真比对分析。

往前十年时间里,汇商信贷的规定和条理不尽完善,不同人过审记录的习惯也不同,唐漾一边忙着九江专案第一次核查的收尾工作,一边整理自己拎出来的案例。

有的资料详备,她甚至会去实地做回访。一方面,更全面地了解当时的情形;另一方面,作为对贷款案例的回访。

双重压力,四处奔波。

唐漾偶尔半夜会发烧,吃东西吃不下,遇油腥会吐的症状又卷土重来。

好几次,蒋妈妈见唐漾吃一半冲去厕所,再看看她碗里的糖醋排骨,想想她这几天的饮食偏好。

蒋妈妈追过去,一边心疼地替她拍背,一边有些期待:“糖糖你是不是……”

“什么?”唐漾苦着脸擦嘴。

蒋妈妈“嗨呀”一声,嘴角翘得放不下来。

“你‘姨妈’(月经)什么时候来的,”她用胳膊肘捣捣唐漾,“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唐漾懵懵懂懂的,没反应过来。

蒋妈妈一边比画,一边挤眉弄眼。

好几秒后,唐漾微微红了耳尖。

“我姨妈这段时间都不太准,估计明后天来,”唐漾柔声说罢,摇了摇头,“应该没有,我们做了措施。”

蒋妈妈有些不信:“真的没有意外情况?”看你刚刚反应得那么厉害。

唐漾当着蒋妈妈的面,脸红心跳地回忆一遍,笃定道:“没有。”

蒋妈妈顺着话头道:“你们是完全没有要小孩的准备吗?”

唐漾点头:“没有。”

蒋时延虽然乱来,但糖糖是个稳重性子,既然糖糖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

“估摸是中午吃了块西瓜,肠胃病犯了,你肠胃本来就不好,我给你找找药。”蒋妈妈说着,朝厕所外走。

唐漾望着蒋妈妈嘴角笑容消失,拉住了蒋妈妈的手。

“易阿姨,”唐漾抿了一下唇,神情忐忑,“我想过两年再要小孩。”

蒋妈妈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

唐漾看到了,心跳得很快,可她的想法搁在那,正是因为蒋妈妈对她很好,所以她做不到一边乖巧地说“准备要小孩”,一边又避孕。

她咽了咽唾沫,声音更小了,说道:“虽然周自省的话说得不好听,但我确实处在一个上升期,我想过两年,等到三十一二岁,稍微稳定了再要小孩。”唐漾心虚,但坚持说完,“您知道我的情况,不管什么时候结婚,我没实力也没办法做全职太太……”

“唐漾。”蒋妈妈面无表情。

唐漾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蒋妈妈是不满了吗?是抱孙心切了吗?要批评自己吗?

可无论蒋妈妈怎么骂,她都会认真听,并且不能算婆媳矛盾。

因为她确实快三十了,和蒋时延同岁,两个人还磨磨叽叽谈着恋爱,蒋时延妹妹的儿子都快上小学了。

唐漾松开拉蒋妈妈的手,低眉顺眼:“嗯。”

蒋妈妈不为所动:“你想什么时候要小孩就什么时候要小孩,甚至要不要都无所谓,我管不着。”

一般大人说“管不着”的潜台词好像都是“不听话”。

唐漾讪讪地,不敢出声。

蒋妈妈下一句:“可你怎么能叫我易阿姨呢?!”

唐漾一怔,然后,抬眸。

“我是蒋时延他妈,你和蒋时延在一起,我就是你妈,唐漾你怎么能管你妈叫阿姨呢!”

易阿姨,易阿姨,蒋妈妈越想越难过,用手痛心疾首地点着胸口,“还是说你嫌弃我,你在暗示我,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可以说,我可以改。我好不容易当了你妈,你之前明明都叫了,怎么突然又叫易阿姨呢。糖糖你知不知道,这称呼是一把刀,剜我的心头肉啊!”

蒋妈妈发“啊”的感叹时,递进地点了三下心口。

唐漾愣愣地望着对方几乎泫然欲泣的模样,好像明白蒋时延那扯着嗓子号的本事是从哪来的。

一模一样的分贝,各有千秋的可爱。

唐漾心下发笑,抱住蒋妈妈。

她一下一下给蒋妈妈顺背,格外乖软地在蒋妈妈耳边轻喊:“妈妈。”

叫的叠音。

蒋亚男从小独立,最多就一个“妈”;蒋时延更甚。

蒋妈妈没太体会过被人叫妈妈,一瞬间,好像踩在了棉花上,又是甜,又是飘。

蒋妈妈打电话给蒋时延炫耀这声“妈妈”,蒋时延更关心唐漾的身体状况。

蒋时延在英国这大半个月,度日如年,他疯狂地想回去,可确实走不开。

汤普逊影业出品的不少电影会经由一休在大陆上映,很多一休出品的影片也会经由汤普逊在欧美上映。

之前蒋时延在帝都跑《遗珠》英文版发行时,和不少领导建立了友好关系。下半年有一个分量极重的优秀影视作品推介,领导给蒋时延透了口风,加上《遗珠》质量能扛,口碑极佳,很轻松便进入了第一轮候选。但随之而来的,是《遗珠》在欧美地区的公映时间需要推迟到评选结果出来之后。

蒋时延倾注在《遗珠》里的心血很多,他想要欧美地区的口碑,不愿错过一个季度的黄金时间,便提出让《遗珠》进行长达三个月的点映。这个项目分外任性,并且涉及其他很多影片的处理,Leo提了反对意见,蒋时延没有让步。

这大半个月里,蒋时延忙,唐漾也忙。

双方还隔着时差。

随着两人后期日程的紧凑,电话越打越少。

电话里,蒋时延“嗯”“你快睡”“听你声音你好困”“晚安”说得平静。

唐漾眼皮沉得睁不开。

电话外,蒋时延想和她说话怕她累,想问问她吃的什么可她忙,想听听她的呼吸还怕手机有辐射,可他是真的想自己的漾漾啊,隔着该死的江河湖海,憋了一身的思念,想得骨头都微微发起疼来。

六月底,A市和伦敦同时下了一场大雨,瓢泼般冲刷掉两座城市烦冗的尘埃。

晶莹的露珠在绿叶上滚动,偶尔“滴答”坠地,声音清脆。

《遗珠》点映的细节敲定完那一刻,蒋时延马不停蹄飞回A市。

唐漾提前给他说了有事不能接机,蒋时延坐十几个小时跨国航班落了地,立马朝汇商大厦赶去。

蒋时延手上拎着公文包,前台以为他来办公,虽然奇怪蒋总没带助理,但还是热情道:“蒋总请问您的预约在几点……”

前台话还没完,蒋时延一句匆忙的“谢谢”,便直奔二楼会议厅。

今天是汇商未发行理财的公开宣讲日,汇商旗下各支行负责人悉数到场,四百人厅座无虚席。

蒋时延推开后门,脚步很轻地站在了会议厅尾端的人群里。

大厅是拱形设计,红色软椅,金色壁纸、梁柱,所有灯光都打在主席台上。

台上的女子着一身墨绿及膝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小腿纤白笔直。她一只手拿话筒,一只手拿幻灯片翻页笔。第一句自我介绍夹杂着微微的紧张,她用微笑缓解,然后开始。

“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陷在一种要做什么事情,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自然也没做出什么来的苦恼里,前后折腾挺久。一直到六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生出并开始着手这个概念,”唐漾点出设计图,嗓音逐渐平缓,和目光一样从容,“昙信通,‘昙’是‘昙花’的‘昙’,‘信’是‘信用’的‘信’,‘通’是‘流通’的‘通’。”

现场安静。

唐漾不急不缓地继续:“自二〇一〇年以后,不少股份银行都推出过资助大学生留学的项目。以我上大学时为例,交通银行就联合交大和伯明翰等大学进行过海选,即交行赞助被选中学生留学期间的所有费用,而该学生毕业之后一定要进入交行工作,期限有十年,也有二十年……”

“昙信通就是把这个模式的对标范围扩大,人力需求者的范围从交大扩大到所有信用评级良好的企业,而供给者则是从名牌大学高GPA(平均学分绩点)的学生变为有贷款需求的特殊人群,并且他们能提供劳动力……”

唐漾声音清悦,似山谷清风,细柔却清晰。

镁光灯从天花板射出,聚在她手里。

她展示这款产品可公开的算法和结构,然后停了将近一分钟。

“这款产品的核心在于准入条件,达到条件的特殊群体和企业才具有购买资格。对于这样的群体和企业来说,昙信通相当于一个中介,企业可以用大额流动现金购买昙信通,个体可以从昙信通里获得最快二十四小时放款的极速贷款,速度是普通贷款的十倍左右。比如,对于一个可以做服务员加入了昙信通的贷款者,一个需要服务员并购买了昙信通的放贷者,系统会自动识别并给出匹配。”

“简单来说,”唐漾道,“企业可以通过昙信通发布招聘需求并放贷款,而特殊群体用户通过昙信通找工作并获得贷款。在这中间,企业流动现金享受的是远高于活期利率的贷款利率,特殊群体享受的是征信和保障,而银行获得的是资金间隙以及昙信通五至十年期限的用户黏性……”

“……”

公开宣讲会已经持续了快五个小时。

比起其他中规中矩的产品,昙信通概念很新,但存在的问题也很多。

唐漾阐述完,前排有一个人举手:“任何产品都是有受众才会有市场,唐处的pre(报告)里展示的特殊群体有三个关键词——‘征信欠缺’‘未来具有偿还能力’‘无不良记录’,满足一个关键词的群体就够少了,三个叠加岂不是更少。”

唐漾点头,示意自己听清了这个问题。支行行长坐下,唐漾答:“自2005年至去年,汇商信审处的进件里,同时符合三个条件的个体有52739件,过审的有2837件,驳回后重复呈递的次数为2237823次。”数据给得极其精确,唐漾回答完,台下不少人发出赞叹。蒋时延置若罔闻,眼神温和且直接望着台上的女子。

又一个人提问:“唐处的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很扎实,但唐处有没有想过,五万多份件听上去不少,但相比其他理财产品百万、千万的用户基数,是不是略显薄弱?”

唐漾也不急,淡淡地道:“其他理财产品的起购金额是五万,周期大多为三个月到一年。52739件的平均贷款金额为13.2万,但周期是10-20年。”这意味着昙信通的周期也会是10到20年。

时间在金融产品里显得尤为重要,最典型的例子是期权的出现。

有些行长没有接受过系统学习,不明白唐漾话里的点:“这样来看的话,昙信通和其他产品比,流动的盘子还算小。”

唐漾:“本来就是小众的信贷产品,宣传上甚至可以写‘为特殊人群托底’。”

又一人半认真,半玩笑道:“唐处这手感情牌打得很细腻。”

这样的场合没有银行外的录音录像,旁观人员也是经过了严格筛选的。“很多因为征信在银行过不了审的用户会被迫走向高利贷市场,比如大学生网贷、个体零售户的一些黑市贷款以及因为家中变故失去稳定收入来源的群体,”唐漾环视会场,学着先前那人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道,“换种极端的说法,昙信通可以把高利贷和私下违规贷款放到合法化的层面,它的意义不在于承载,而在于规避。”

如果张志兰的件没有送到自己面前,如果有暗藏陷阱的高利贷找到张志兰,唐漾直觉,依照张志兰的脾气,会答应。张志兰丧双亲,时靳也丧双亲,从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在乎别人看法的性格来说,两人有点相像。

唐漾那次去了临江城福利院后,又和秦月去过两次。她从秦月口中得知,时靳手上那条蜿蜒的伤疤就是来自高利贷债主,来自让秦月气红眼睛的……一台电脑的钱。

就像暗网的数量远大于的明网,地下贷款的数量也远大于正常贷款的数量。

唐漾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透过繁复的公式和规则,显露出挑,稳重且极富野心。

唐漾稍微点头示意自己说完。

会场陷入一片安静。

一秒,两秒,三秒。

周自省起立鼓掌,全体跟着起立鼓掌,掌声雷鸣不息。

唐漾在几欲掀顶的声音中九十度鞠躬,起身时,她看到了后方角落的蒋时延。

唐漾望着蒋时延,他风尘仆仆,手里举着手机,拍她独自站在台上,春风骀荡,意气风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那些隔山隔海的思念似倦鸟找到归巢般安定下来。

唐漾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温柔地轻点一下头。

众人以为唐漾在再次道谢,只有蒋时延知道,她在对自己点头。

蒋时延亦轻轻回点一下头,他望着她身上那身自己参考买的衣服,脚上蹬着自己送的高跟鞋,有种无法言喻的暖流浸遍全身,奇妙且满足。

大抵是骑士为巾帼装点红装,看她盛放,接受众人的喝彩。

蒋时延知道他的漾漾有这么一天,他的漾漾以后会走得更远。

而他,会一直在她身后、身边。

昙信通和这批其他宣讲的产品一样,提前过了审核,准备在A市试点发行。

周自省科班出身,专业性极强,他在前期对昙信通质疑颇多,这里挑毛病,那里挑瑕疵。真到了前几天过审会议的时候,他和总行那位“小鲜肉”战略分析师肖勤几乎是力排众议地支持唐漾。

唐漾走完宣讲会流程,蒋时延从后门离开。

唐漾去了顶楼办公室,提前撤退的周自省坐在办公桌后。

“周行。”唐漾把昙信通完善后的资料推到周自省办公桌上。

周自省没看,手托下巴在转椅上来回转动。

“唐漾,”周自省斟酌下措辞,“昙信通本来就是小众产品,试点发行的体量会更小。我建议用张志兰案作为文案和宣传的突破口,因为热度高,话题大,然后直接把第一批受众群体定为烈属。”

因为烈属在军婚时有严格的政审,相当于为昙信通准入条件把了严关。

唐漾应下,这也是她的想法。

试点发行第一批要保证信用和安全。

唐漾答应得这么爽快,周自省有点不相信,他斟酌着说:“《遗珠》的热度是一休营销出来的,如果我们用张志兰案做噱头,肯定会涉及《遗珠》相关热度的配合。唐漾,我知道你是个独立的人,不愿意让男朋友为你的工作……”

唐漾从周自省说第一句话时就开始急。她急啊急,急得耳尖红红的,眼神止不住地朝门外飘。

听到“男朋友”从周自省嘴里冒出来,唐漾很怕周自省像上次说结婚生子一样唠叨很久,而蒋时延还等在门口。

“我不是,”唐漾终于忍不住打断,“周行,我可以提前撤吗?”

“啊?”周自省怔了怔,随即指门,“可以可以,具体细节下周再说。”

唐漾小跑着出去,周自省听着“哐当”一声,身体条件反射般朝转椅后面一缩。

唐漾刚刚是红脸?还是走神?打断自己说话?还说提前撤?

周自省揉了揉眼睛,犹疑自己在做梦,还是唐漾被人偷偷调了包。

真的完全不像她。

行长办公室门内。

唐漾前脚走,后脚周自省接到了电话。“烈属合作部队已经确定好了?762?负责人下周过来?放心,我们这边肯定招待好。唐漾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对方负责人也是A市的?叹为观止?欸,不是,”周自省今天遇到太多玄幻的事,“老李你一个快奔六的人,形容一位少校只知道说皮囊叹为观止?好,不笑你了……有机会一起打高尔夫。”

门外。

唐漾出去,果然看见一个男人长手长脚,手拎公文包,以极为懒散的姿势倚在电梯旁。

唐漾出办公室后用跑的,见到人了,却是走过去,娇声问:“你怎么都不把东西放一放。”

小女朋友明眸皓齿,眼睛黑亮。

蒋时延捏了一下她的耳郭:“想见你啊,”他嗓音含着笑,“想得快疯了。”

唐漾心尖一颤,红着小脸搡他:“说什么胡话。”

蒋时延发笑,亲亲她的发顶,顺势揽着她的腰进了电梯。

公开宣讲会还没结束,现在也不是下班时间,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唐漾轻靠在蒋时延怀里,用精致的鞋尖点地:“我刚刚宣讲的时候,形象是不是很高大。”

蒋时延:“顶天立地。”

唐漾声音绵绵软软的:“那‘蒋嘴甜’我们回家放了东西,然后去哪里?”唐漾想到什么,又说:“冯蔚然他们好像要给你接风洗尘。”

“不去,”蒋时延搁在唐漾腰间的手上下滑了滑,“我得陪我老婆,明天周六,去看电影吧,上次我生气,你哄我说一起看《魔兽》。”

这人的脸到底有多大,才能面不改色说“我生气你哄我”。

唐漾默默腹诽,细软的耳根却不自知地红了:“好。”

电梯窸窸窣窣朝下,即便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两人单独相处时,还是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伴着呼吸。

唐漾找话题:“我第一次做理财产品设计,感觉讲得有点混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点表达出来没有。”

蒋时延:“我理解到了。”

唐漾失笑:“你理解到了有什么意义啊,别人不一定理解。”

蒋时延:“嗯。”

在漾漾眼里,他不是别人,他很开心。

蒋时延每分每秒都想着电梯快点,他想早点回家亲亲搂搂抱抱小女朋友,偏偏电梯爬得比蜗牛还慢。

“对了,”唐漾思及什么,蓦地抬头看他,“我今天涂的口红是你之前送我的‘子弹头’,dangerous姐妹款,”唐漾的眼睫颤了颤,小声问,“好看吗……”

她的眼睫纤长,在眼窝落下秀气的扇形剪影,小脸稍稍泛着层绯色。她想让他表扬口红,微微启唇,唇瓣小而巧,色泽饱满红润。

“你介意男人涂口红吗?”蒋时延目光微深,语气却轻淡。

这个问题涉及偏见,唐漾被问得一蒙:“我不……不介意吧,毕竟……”

蒋时延捏住她的下巴微微上抬,无法忍耐也不想忍耐地低头吻下去。

他一下一下研碾她的嘴角,磨开口红,抵舐上腭,在透着明亮阳光的玻璃电梯内,吻得深入、缠绵、不可自抑。

电梯在某个楼层被人为停住。

五分钟后,才重新缓慢地降至一楼。

“叮咚”,门开了。

唐漾和蒋时延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唐漾微微低着头,一边捋头发,一边朝外走。蒋时延先是用手拦住感应器,等唐漾出来了,才把手揣回裤兜,迈步出来。

要进电梯的员工向两人打招呼,两人颔首回应。员工见唐处脸颊酡红,蒋总和唐处唇色一样,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员工定睛一瞧,蒋时延是天生美人骨,五官标致,唇瓣削薄,一层薄薄的绯红润在上面,显出和他容色相配的雅致倜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唐漾蹬了一天高跟鞋,足底和后跟被磨得稍稍发疼。去停车场的路上,她有几步走成外八字来舒缓疼痛。蒋时延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把她扶上车后,他道:“我去趟超市。”

唐漾当他要买水:“帮我带瓶冰可乐。”

蒋时延鼻尖哧了声笑,表达不同意。然后,他真的很有决定权地给他家小女朋友买了一瓶常温果汁以及一双薄底拖鞋。

果汁清甜,拖鞋柔软,唐漾不和他计较。

蒋时延要脱她的鞋子,唐漾乖乖地把脚伸过去。

只是,保姆车门没关,偶尔一两个人路过,能看到蒋时延半蹲在地上给唐漾换鞋。

他们把目光投过来,唐漾知道他们只看得到蒋时延的背影,看不到自己的脸,还是不自知地红了耳根。

“你起来,”唐漾轻拍蒋时延的胳膊,“我可以自己脱了换,很快的。”

虽然她的高跟鞋上有系带。

蒋时延不为所动。

唐漾害怕撞见熟悉的同事,看到她都是小事,看到蒋时延蹲在自己脚下,算什么事儿啊。

“你先起来,别人看到不好,”唐漾颇紧张地瞥一眼车外,摇着他的胳膊小声道,“万一有信审处的路过……”

“咚”的一声,蒋时延直接单膝跪在了她的脚旁。

唐漾小脸烧得红红的,纤手搡着他的肩膀:“你要不要形象啊……”

蒋时延给她穿好拖鞋,轻淡的嗓音从后背响起:“我要你啊。”

还有司机在前面呢。

唐漾恼羞得想打他,却又舍不得。蒋时延给她换好鞋,下车扔了拖鞋的包装,上车关好车门,噙笑对司机道:“走吧。”

这人真的不在乎脸面吗。

唐漾嘟囔着“离你远点”,真当蒋时延懒散地揽过她的肩膀时,她还是乖乖地朝他怀里靠去,小手从他腰侧徐徐摸到背脊。

唐漾越摸越是皱眉,小嘴也跟着撇了撇,有些不开心。

她家蒋大狗,怎么瘦了啊。

两人到家,外卖刚好送到门口。

两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边吃边腻歪,蒋时延说自己出差做了什么,抱怨伦敦该死的天气;唐漾说蒋妈妈以为她怀孕了,她解释是胃病。两人先前在汇商说好了明天去看电影,这时,他们一边吃饭还不忘规划行程,甚至,买好了明天上午的电影票……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

两人错着脚步去卧室时,呼吸都有些急。

很久没做,蒋时延的动作稍显粗鲁,唐漾最开始吃了疼,但没挠他。蒋时延目光幽微,一边喘气唤她全名,一边起伏。后面喊的话略微羞耻,但相爱之人抵死缠绵的时候,任何声响都是助兴。

包括夜风掠过窗帘的“沙沙”声,树梢上霜露润进土壤的“窸窣”声,以及不知哪家屋檐下,小动物细细微微的叫唤声。

那叫唤时轻时重,时而清醒地连名带姓,时而嘤嘤泣泣,缠绵悱恻。

蒋时延和唐漾醒来已经是中午。

计划中,两人应该早起去看电影,中午去一家新开的料理店试水,下午逛街、买菜,路上随便吃点小吃,晚上回家,准备一顿稍晚但精致丰盛的烛光晚餐。

本着公平的原则,蒋时延负责掏钱、拎回家、烹饪食材以及摆盘,唐漾要夸蒋时延三句,然后给他拥抱或亲吻,完美而浪漫。

事实上,两人睁眼之后,唐漾“啊”地尖叫,蒋时延望着电影结束时间那栏的“11:45”,再看看手机上角的“12:13”,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翻身下床:“早饭想吃面条,还是粥?”

面条没有了,粥太慢。

唐漾翻着手机里的未读消息,打个哈欠:“昨晚的剩菜热一热就好了……对了,明早闹钟响了记得叫我起床。”

蒋时延边穿衣服,边问:“周日还有事?”

“嗯。”唐漾白嫩的脚丫横蹬在蒋时延的腿上,“昙信通首批试点发行和762部队合作了,他们的负责人明天下午到,周自省让我去接机,我明天上午要先去办公室安排后续事宜。”

蒋时延总觉得762听上去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唐漾两条细长的眉毛纠结成一团:“那我明天去接机要不要穿汇商发的正装啊。主要是这属于公事,按理说我应该穿,但明天是周日,穿正装会不会显得很蠢,尤其汇商发的那套,刻板又毫无生气……”

蒋时延捏住她柔润的小嘴:“穿!”

唐漾眨了眨眼睛:“可真的很丑。”

蒋时延一本正经:“你穿什么都好看,而且你是代表汇商分行去的。我如果是行长,就希望看到你穿着汇商的正装,把汇商的标志亮在别人眼前……”

唐漾想想也是。

蒋时延亲亲她,然后出去。

门内,唐漾忍不住赞扬,蒋大狗平常浑归浑,工作上的事还是拎得很清。

门外,蒋时延悄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汇商的正装有多难看,可漾漾自己那些设计的款式既俏皮又漂亮。部队那些男人满身肌肉,威武雄壮,每次一休有相关推送出来,女网友们都不淡定了。蒋时延对自己的外形还是很自信的,可让自己的老婆穿好看点让别的男人流口水?

呵,他脑子又没毛病。

蒋时延把饭做好,唐漾刚好坐在饭厅椅子上。

她穿了条美丽的碎花连衣裙,带了同色的大红色发箍,嘴里却嚷嚷着:“我好饿,我好饿,我快饿晕了。”

蒋时延在粉色围裙上擦擦手,笑着把蒸蛋从锅里端出来:“你晕一个给我看看。”

唐漾果真站起来拎着裙摆转一圈,偏头枕在他肩上。

“烫,烫!”蒋时延失笑着举高盘子,正午的阳光掠过阳台、落地窗、餐盘,落在漾漾白皙精致的侧颜上。

蒋时延低头想亲她,唐漾化了渐变唇妆害怕被亲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聪明又小心地伸出舌尖去舔蒋时延的唇,她的睫毛长而浓密,宛如扇子般扑扇扑扇。

蒋时延心尖痒着,喉结滚着。

他想,天气越来越好,自己要不要挑个好时间,和他家漾漾试试婚姻的美好。

以后她惹自己生气了,自己不要唤“唐漾”,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喊:“蒋!太!太!”

听听,听听,三个字,带着自己的姓。

多么威力十足,磅礴大气!

周末的电影院是修罗场。

蒋时延和唐漾捯饬好了出门,还差五分钟到两点,《魔兽》所有场次都是满座。

但两人都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唐漾随便买了部人少的国产恐怖片,蒋时延买了爆米花和可乐。

其他小情侣吵吵着“给你说了周末要堵车让你早点出发”“不是你化妆要一个小时我们能堵车错过票吗”“我化了妆谁叫你又去上厕所”……

唐漾和蒋时延十指相扣,美滋滋地检票进厅。

挺好,挺好,人不多。

椅子略硬,没关系,对脊椎好。灯带略亮,没关系,说明电力足。就连前面那对小情侣聒噪的吵架声,落在唐漾和蒋时延耳里,都觉得生动又鲜活。

两人平时都忙,能有这样的时间,显得尤为不易。

很快,影厅变暗,电影开始。

宽阔的荧幕上,十八岁的女主人公进入外婆家阴森的乡间小屋。

唐漾很少看恐怖片,当真被这开头吸引了。

蒋时延旗下有海评电影的营销号,他自己阅片也多,几个镜头出来,他基本能看出这个导演在抄袭国外哪部经典,这段音效又引用自哪部名片,还不如看漾漾。她聚精会神地望着荧幕,红唇微启。应急出口的暗光划破黑暗,她的脸没在明暗的交界处,蒋时延喉结滚一下,有些挪不开眼睛。

两人第一次去看电影是在高一,同行的还有宋璟。

起因很简单——

那时候,唐漾正跟风喜欢宋璟。

某个课间,唐漾去办公室拿作业本,碰见一个也喜欢宋璟的外班女生拦住她,酸溜溜地说:“说什么不方便递情书,谁不知道你就坐在宋璟前面。你每天和蒋时延去操场跑步减肥不也是因为喜欢宋璟,可你看看自己这怂不拉叽的样。我想你也可怜,喜欢宋璟,大概宋璟话都不想和你说吧,毕竟宋璟的同桌可是常心怡。”

唐漾不愿理这个女生。

蒋时延从厕所出来撞见这一幕,立马炸了:“你再说一次!”

那女生也不怵他:“我说唐漾喜欢宋璟,宋璟不理唐漾。”

蒋时延微笑:“理不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唐漾想,宋璟这周会单独和唐漾去看电影!”

那女生脸色气得发白。

蒋时延歪着脑袋,格外小人得志地重复:“单!独!噢!”

那女生狠狠跺脚,拉着同伴扭头走了。

唐漾好气又好笑:“宋璟会和女生出来看电影?胖子你说大话都不用圆的吗?”

“你想他就会。”蒋时延完全没了方才护短的气势,他在唐漾面前就像一只白软的大馒头,手悻悻地碰着鼻尖,眼睛却滴溜溜在转。

宋璟不善社交,蒋时延是他初中三年的同学,也是唯一的朋友。

周末,蒋时延开口约宋璟,宋璟当然得出来。蒋时延约唐漾,唐漾当然也出来。

于是,唐漾和宋璟单独去了电影院,不过两人座位中间,还夹了一个面红耳赤又假装不心虚的胖子。

那次他们看的青春片。

那时的宋璟十五岁,一身朗月风清。他爱穿白T恤衫、牛仔裤,白净修长的手腕上戴着一根坠有小金锁的陈旧红绳。

荧幕上的男主角也十五岁,穿白衬衫,推自行车,在树下逆光缓行。客观来说,男主角的形色不及宋璟。

唐漾开始和蒋时延一起吐槽剧情,说女主角有了男主角之后都不爱写作业了,总是找男主闹。宋璟始终淡淡的,不说话。他有时会笑,唇边弧度很浅。

唐漾时不时瞥宋璟。

后来,男女主久别重逢,唐漾睡着了,脑袋不自知地搁在蒋时延肩上。

十五岁少女的鼻息像羽毛,蒋时延脖子痒得要命,又害怕吵醒漾哥。他不敢动,只能蹙着眉头瞥唐漾。

他可以看见她饱满的额,细长的眼睫,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她下巴上有婴儿肥,耳郭贴着他,很软。

蒋时延稍稍定住眼神,视线触及她另一只耳郭上细小的绒毛,又蓦地收回去,然后,他偏过头一个劲儿地喝饮料。

漾哥困了,在自己身上靠会儿,漾哥有错吗?没有!

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想……亲。

这个念头太“大逆不道”,有悖兄弟情谊。蒋时延当时把理由归结为电影院灯光太诡异。

如今想来,他那时候,大概是真的想亲。

不过还好,漾漾现在在自己身旁。

这样想着,蒋时延俯身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唐漾的嘴角。

“我口红,我口红!”唐漾被他亲一下,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她一边嘘声警告,一边手作软拳捶他的胸口。

知道小女朋友今天化了个超美的妆,蒋时延不再逗她,闷笑两声,把两人座位中间的扶手抬到上面。

恐怖片进入中段,唐漾把剧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显得兴致缺缺。

但特效做得惊悚,前面的观影席时不时响起“呀”的尖叫声。

一个妹子:“啊……好可怕!”然后朝男朋友怀里钻。

又一个妹子:“啊,天哪……好吓人!”然后也朝男朋友怀里钻。

唐漾的爆米花已经吃完了,桶放在地上。

蒋时延学前方的妹子,格外软绵做作地“啊”一声,身体下滑,然后朝唐漾怀里钻。

前方妹子扑到男朋友怀里就会变得柔弱又安静。

这时候,蒋时延就和她们不一样了,他不仅不安分,脑袋还要一个劲儿地在唐漾胸前蹭来蹭去。

这种程度的揩油要放在古代,他得娶自己。

唐漾被毛茸茸的发顶蹭得浑身痒酥酥的,耳尖也微微红,她拍着他的背,软声笑:“人家都是小女生才这样,你也不害臊……”

“我哪有不害臊,”“蒋娇妻”声音委屈,说着,他把“唐男友”的手拉到自己脸边,带着她的手摸自己的脸,“我真的害臊,我可害臊了,我脸都臊红了,不信漾漾你摸摸,你摸摸我啊。”

电影音效大,其他情侣也在做各自的事。

蒋时延叫得又骚又浪。

唐漾的手被他握着,手心碰到了他的眉眼、唇鼻、脸颊还有留着胡茬儿的下巴,他的脑袋还蹭着自己。唐漾“咯咯”笑:“你别闹,别闹了,蒋时延你别闹了。”

“你不摸我吗?”蒋时延忽然停下动作,抬眼望她。

唐漾摆摆手,红着脸喘气:“不摸,不摸,拒绝,拒绝。”

“没关系,”蒋时延语气委曲求全又大度道,“那我来摸你好了。”

电影院灯光昏暗,监控也坏掉了,没有闪烁的指示灯,最后一排只有唐漾和蒋时延两人。

等唐漾察觉到自己的内衣暗扣被人打开,某人一只手按着她的领口保护隐私,一只手又顺着她松垮垮的内衣分外放肆地摸到前面……

唐漾的脸唰一下红得快滴血,推搡着他的手,低喝:“蒋时延你做什么……”

蒋时延也就吓吓唐漾,要真的在公共场合做什么,他是舍不得的。

出电影院时,热风如网般笼到两人身上。唐漾的脸颊红红的,脖子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半羞半恼但乖巧地跟在蒋时延身旁。蒋时延牵着小女朋友的手,回想起之前的场景,他不想笑,又忍不住勾了嘴角。

五点半刚好是饭点,既然计划已经被打破,唐漾和蒋时延也不介意破得更彻底。

两人去美食街吃了旋转小火锅,又去花鸟市场观赏了琳琅满目的多肉。

那些花盆小而圆润,弧度与里面的植物一样柔和。

唐漾满心满眼都是喜欢,蒋时延看到了:“要不要再买几盆?”

唐漾摇头。

蒋时延问:“为什么?”

“家里有的我都照顾不过来,买了我就得对他们负责啊,”唐漾拉着蒋时延的手,“不要跟我说你可以照顾。”

蒋时延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照顾?”

唐漾想到什么,小脸一红,却还是借着他的手的力道微微踮脚,然后,她附在他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因为爸爸的爱和妈妈的爱不一样……”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蒋时延被撩得浑身一震。

唐漾眼波盈盈地望着他,然后转身开跑。

花鸟市场有很多逗猫遛狗的老头、老太太,唐漾拎着裙摆灵活穿行,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白皙细腻,宛如白雪覆在六月仲夏。

蒋时延的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痒痒的,咬着牙追她。

蒋时延先前跑得不快,等唐漾放慢速度细细喘气了,这才三两步上前,把她捞到怀里。

四下人多,也有抱着的情侣。

唐漾连连拍着他的手背,嗔怪道:“大庭广众下不要搂搂抱抱。”

“我没有搂搂抱抱,”蒋时延偏头亲她的发顶,“我在‘搂搂宝宝’。”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小孩,也不知道小孩什么时候来,但唐漾只用一句“爸爸”“妈妈”,蒋时延一颗心便浸进糖水里,他连呼吸都变得甜丝丝的。

两人要去河边看江景,飞驰而来的地铁载着行人和夜色。

蒋时延站在角落把着扶手,唐漾挽着蒋时延的胳膊,两人脚尖抵着脚尖。

唐漾时不时仰面看蒋时延,蒋时延从车窗的倒影看唐漾,两人视线相撞。蒋时延抿嘴笑,唐漾用手戳蒋时延唇边的小窝,戳住了不放,两人又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觉得人群的拥挤都显得无比美好。

出地铁,上扶梯,机械的女音在广播里循环:“请站稳扶好,注意脚下,不要倚靠扶梯,不要看手机……”

唐漾食指在扶手点出轻俏的节奏,视线逡巡墙壁上的广告,有卖房子的,也有关于时尚的。

蒋时延拉着唐漾下扶梯出站,低沉着嗓音重复。

唐漾凑近了听。

蒋时延轻声念:“站稳扶好,站稳扶好……”

唐漾没觉得这句话有问题,可蒋时延的眼里蓄着款款深意。

唐漾偏着脑袋与他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猛然想起某次床前,唐漾耳郭倏地一红,整个人烫得好像要化掉一般。

“流氓!‘辣鸡’!”两人来的河边行人稀疏,唐漾娇斥,双脚跳起落下,去踩蒋时延的脚背。

蒋时延根本不躲,顺势把她勾进怀里。

唐漾故作挣扎,蒋时延的手臂圈着她的腰肢。

他的嘴角扬起弧度,满是温柔地吻下去。

夜风习习,江边传来船号。方才那一两个行人出了转角,彻底把安静的空间留给两人。

天地好似被江水撕裂,交错间,一半是黑邃的夜空,一半缀着满城霓虹,那些光线好像镀在蒋时延的瞳眸,唐漾又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蒋时延舌尖轻探,唐漾细细“唔”了声:“有人……”

蒋时延:“不会有人……”

唐漾不再推拒。

蒋时延吻了她一会儿,唇瓣又顺着她的眉梢落至她的眼角,然后是鼻尖、唇畔。他细致地描绘她嘴唇的轮廓,舌尖缓缓舔舐。他的手抚着她腰间的布料,掌心的温度好似透过布料摩挲在她温滑细腻的肌肤上。

这样的碰触,双方感觉都极好。

唐漾和蒋时延放缓了呼吸,路旁灌木里的昆虫也调小了聒鸣。

忽然,“嗡嗡嗡。”

唐漾的手机震动了。

蒋时延不想停:“我帮你挂断?”

唐漾“嗯”一声,蒋时延腾出一只手摸到她包里,看也没看就按了手机。

又隔了一分钟,“嗡嗡嗡。”

两人依依不舍地松开,蒋时延下巴搁在唐漾发顶上,唐漾一下一下喘着气,摸出手机。

是个陌生号码。

蒋时延:“可能是卖假酒的,贵州茅台酒厂中奖信息……”

唐漾“扑哧”一声,把手机放回包里:“你怎么这么熟练。”

蒋时延下巴蹭着唐漾细软的发顶。

两人正腻歪着。

唐漾的脑海忽地闪过什么,她把蒋时延稍微推开一段距离,再次掏出手机。

唐漾手肘撑着江边的栏杆回拨电话,蒋时延把唐漾圈在怀里,稍稍俯身,凭栏眺江。

唐漾抬眸瞥他的下颌,一边开着免提回拨电话,一边无奈解释:“可能是部队那边和我对接的人,虽说今天不是工作日,但我挂了人家电话总归要回一个……”

说话间。

电话的“嘟嘟”声停下。

唐漾收了声音,还没开口。

“喂,糖糖吗?”

手机里是道男音,音质清冽至极。

他出声时,声音宛如高山最尖上那抔映着月色的流水,淌到耳里时,又如深夜电台。他不急不缓的咬字撞击耳膜的同时,窸窣电流浸过身体,每个细胞都好似微微发起麻来……

距离他们上一次联系,真的,整整十年了。

唐漾脸上的表情渐渐停在原处。

蒋时延面上本来有不满、有小脾气,听到这四个字,他将所有的神色徐徐收好。

唐漾抬头看蒋时延。

蒋时延目不斜视地看远处。

手机里,“糖糖,你在听吗?”

其他男人唤“糖糖”,时常伴有暧昧,但从宋璟嘴里唤出,多一分显腻,少一分显疏。

唐漾的近友都叫唐漾“糖糖”,在这样恪守礼貌的亲昵面前,蒋时延甚至连反驳都做不到。

“在。”唐漾动了动唇,宛如惊醒般,收回看蒋时延的视线。

她轻声重复道:“在听。”

与此同时,蒋时延缓慢地垂眸,望着唐漾……

电话里的这个人,曾经是他的挚友,也是唐漾的朋友。

是唐漾暗自喜欢过的后桌,也是唐漾后来绝口不提的初恋。

唐漾回答“在听”后,电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种时候,蒋时延觉得按照自己的性格,可以插科打诨说句什么来缓解气氛。可他握在栏杆上的指节慢慢拢得发白,半干半涩的喉咙滚了滚,却什么都发不出。

电话里。

“我明天回A市,”宋璟说,“有退役的打算。”

“嗯,”唐漾声线微颤,“祝福。”

宋璟淡淡失笑:“不过这次倒不是退役回来。”

“部队和A市汇商分行那边有个合作项目,我刚好休假,就被派来负责了,糖糖,”宋璟唤她,“你之后进的银行?”

唐漾:“是。”

双方又沉默了一阵。

“如果方便的话,你看可不可以出来吃个饭,”宋璟说,“我换过很多次手机号,很久没和其他同学联系,很冒昧,但也只记得你的号码……”

唐漾半合的眼睫闪了闪:“好。”

蒋时延听到宋璟问“可不可以吃个饭”,他看着唐漾,看她耳尖红着,脸色也不自然,看她没有抬头看自己,听她很小声却没有犹豫地应“好”。

其实,整个过程挺好笑的,蒋时延想。

第一个笑点在于,宋璟在部队做科研,抛开这茬儿,他高中也近乎过目不忘。自己和唐漾都没换过号码,他说,只记得唐漾的。

第二个笑点在于,宋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初中时,室友见他去上厕所,就像小时候以为老师不会上厕所一样,惊叹“宋璟长得和仙儿似的,竟然也会上厕所啊”。高中伊始,很多漂亮的女同学拿着礼物守在教室门口,宋璟和他一起进出,眼神都不会给半个。蒋时延当时怜惜:“你好歹打个招呼啊,她们等了这么久,不得难过死?”

宋璟奇怪:“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性子孤寂冷然至这般,从来都是别人看他眼色的宋璟,竟然也会藏着心思,小心翼翼问唐漾“如果方便的话”。

然后,第三个笑点在于,蒋时延费力地扯唇。

唐漾是个做事拎得很清的人。高二、高三她无数次卷起“天利38套”敲打自己,自己大学犯浑时,她也咬牙扇过一耳光。她从来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能拿到什么。她和自己谈恋爱之前,存了十几个相亲对象或者预备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和自己在一起后,怕自己不舒服,她悄悄删完了。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起送玫瑰的肖勤,会汇报新雷有哪些男同学,她会考虑自己的情绪,总是和异性保持得体的距离。

而就是这样的唐漾,刚刚回答宋璟问题时,真的眼里再没有其他,也真的是旁若无人地……应了“好”。

看看,是不是真的,都很好笑。

唐漾挂断电话后,没开口。

蒋时延也没出声,目光落在江面上。

夜风簌簌,天色昏黑,远处的渔船似乎想要泊岸,岸边的指示灯在蒋时延眸底极快地亮了一下。

然后,熄灭了。

在很多人的爱情里,都存在前任。

宋璟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宋璟是因为蒋时延,才会和唐漾熟识。而唐漾当初在KTV里没有推开宋璟,也不知道有没有蒋时延起哄的因素在里面。

三个人相携走过了混乱又清晰的高中三年。

三个人知根知底。

江边这条路,自然没有走下去。

回家途中,唐漾和蒋时延心照不宣地沉默。

蒋时延打车,拉开车门,唐漾拎着裙摆先进后座,蒋时延坐在她旁边。

下车时,蒋时延下去开车门,把手递过去,唐漾和往常一样扶上他的腕,裙摆翩跹地下车,然后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太默契,默契到可以肢体相触而不发一言。

接着,进单元,上电梯。

两人并排站着,微低头,都在看手机,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视线是落在屏幕上,还是对方的鞋尖。

狭窄的空间里,有“窸窣”的运行声以及两人克制的呼吸。

“叮咚”,到了楼层。

厚重的金属门徐徐打开。

蒋时延照例抬手拦住感应器,唐漾下电梯,蒋时延随后出来。

唐漾攥着手机没动,蒋时延站在她旁边。

“我明天早上去汇商吃早饭吧,我才知道汇商的食堂周末也卖早饭,”唐漾说,“吃完刚好有会,你就不用早起去买了。”

会议,关于宋璟。

蒋时延双手插在裤兜里:“嗯。”

两人站得很近,鞋尖抵着鞋尖,没再牵手。

走廊的壁灯从墙面洒到地面,蒋时延的声音好像隔了很远。

唐漾抱着手机:“然后中午我直接过去接机,不用等我吃午饭,你可以试试新的外卖或者妈不是让你出差之后回老宅看看老爷子吗。”

接机,接的宋璟。

蒋时延点头,声音很轻:“嗯。”

“如果晚上没有其他事的话,”唐漾顿了顿,“那我就和他把饭约了。”

唐漾解释:“我答应了他约饭就早点约,免得一直拖着,会很……”唐漾做了个不知道怎么描述的手势。

“好。”蒋时延仍旧应下。

不用说这么多,他想,他可以理解的。

漾漾和宋璟十年没见了。

如果换作他和漾漾十年不见,他大概也会等不及,也会尽早约饭,也会想她想得快疯掉。

好似佐证自己的想法般,蒋时延点点头,又重复一次:“好。”

有失落的味道。

唐漾嘴唇动了动,手和目光一起寻他:“蒋时延,你……”

蒋时延抬起手臂,别开她想牵过来的手。

“我今晚回去睡吧。”蒋时延的手顺势指着门道。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去睡。

唐漾瞥见他略微发白的脸色,想着自己明天早起可能会吵到他,话到嘴边,却只说出一个字:“好。”

蒋时延大抵也觉得自己这提议太过突兀。

他将手放上她的发顶,缓缓道:“我没多想,也没别的意思,就这两天时差没倒完,有些累。”

唐漾感受着他掌心的热度:“嗯。”

蒋时延:“我就在你隔壁,你有什么就叫我,或者打我电话也可以,我不关机。”

唐漾双手探着握住他的手腕:“嗯。”

蒋时延又道:“回去洗个热水澡吧,头发要吹干,睡前少看手机。”

“你也是,”唐漾仰头看他,漆黑的眸里宛如蓄着抔清泉般,“床头记得放杯水,把闹钟关了不用管我……”

蒋时延摩了摩她柔软的发顶:“嗯。”

唐漾:“嗯。”

两人一同走向门口,背对背开门。

听到对方开好了门。

唐漾回头:“晚安。”

蒋时延扯了扯嘴角:“晚安。”

又同时转回头,进门,关门。

两人手脚好似被一根绳索缚住了两端,后背被疲惫地牵抵在门板上,谁也不能动弹。

窗外的夜空好似相同,可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跳,也看不见对方的脸。

吸气,呼气,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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