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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冒险


蒋时延话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忽然把头转向门外。

四目相对,蒋时延脸上闪过一瞬慌乱。

蒋时延张张嘴想说什么,唐漾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地把手里那袋橙子扔到垃圾桶,然后转过头,头也不回地和室友走了。

室友看唐漾脸色不对:“刚刚蒋时延……”

“不提他。”唐漾淡淡地道。

唐漾前一秒离开,后一秒,蒋时延几乎是连滚带爬回了寝室,捞起书包直奔图书馆。

临近期末,图书馆的位置紧张,蒋时延来得晚,只有厕所边上的位置还留着。一向养尊处优、傲气冲天的蒋大少爷赶紧坐下,拍了照片发给唐漾,语气近乎讨好。

【t$efvbhu&:漾姐,我来图书馆了。】

【t$efvbhu&:漾姐,我开始看书了。】

【t$efvbhu&:漾姐,我看了三章了。】

【……】

蒋时延等了快两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唐漾来厕所。

蒋时延巴巴笑着叫“漾姐”,唐漾抿嘴,冷淡地点一下头,然后直接越过他进出厕所。

一连好几天,蒋时延都守在图书馆的厕所,至少可以看到唐漾。

也是那几天,唐漾看到他在图书馆,还是没理他。

直到考高等数学的前一晚,蒋时延的室友也去问唐漾可不可以挨着她坐,唐漾回复了相同的话。

室友问蒋时延:“唐漾空间的相册密码YYSJ是什么意思?”

蒋时延脑海里条件反射般蹦出四个字“漾漾宋璟”,他吃着泡面,嘴里却含混:“不知道。”

蒋时延闭着眼睛吸面,眼睫掩盖住了情绪。

唐漾大概是恨铁不成钢吧。

唐漾大概是对自己失望吧。

唐漾会不会烦了自己,她会不会以后再也……

第二天,唐漾到考室很早,她自己坐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然后把书放在外面、与自己一座之隔的座位上。

其他同学陆续来复习,有不懂的抓紧时间问唐漾,唐漾也解答得快而详细。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

唐漾身边那个人还没到。

唐漾那份笔记和重点流传度很广,同考室的同学受了唐漾的恩惠,自然不可能说唐漾。

于是,他们带着几分羡慕地吐槽:“那谁啊,马上要考试了还不来,坐漾姐旁边还要漾姐给占座位,架子可真大。”

“就是,要我坐漾姐旁边,肯定一早给漾姐买早饭,”另一同学半玩笑道,“简直不懂规矩。”

“……”

蒋时延昨晚想着唐漾和“YYSJ”,辗转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室友叫他,他迷迷糊糊应了,醒来一看时间,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蒋时延拿了文具一路狂奔到考室,大家正有先有后地把东西放到讲台上。

蒋时延一眼看到了唐漾旁边的空座位,可他怕唐漾还在生气,看到他会烦,蒋时延没敢过去,站在门口接着眺望。

可一个考室三十个人安排得刚刚好,其他人都坐下了,就只有唐漾旁边剩了个空座位。

蒋时延放下东西,无比不安地走过去。

蒋时延刚坐下,唐漾就起身借过去厕所。

唐漾连“让一让”都没说,蒋时延一颗心倏地沉到谷底……自己果然不该坐这里,她果然很烦自己,早知道自己就该缺考挂科,可现在他坐都坐下来了,至少也要开考半个小时才能提前交卷啊。

就在蒋时延心里乱成一团麻时,唐漾回来了。

蒋时延起来,撞见唐漾一脸冷淡,他扯扯嘴角,趁她过去,蒋时延一边收拾桌面的笔,一边小声道:“我说我去厕所,我马上走,漾姐我不烦你——”

唐漾一巴掌拍在他的头顶上,轻声故作不耐烦地嫌弃道:“给你留的,白痴。”

唐漾的手软绵绵的,但带了力道。

蒋时延的头顶被拍得麻麻的。他望着唐漾进去的侧影,反应好半天,漾姐说给他留的?漾姐不生气了?

“蒋白痴”脑子里嗡嗡地响,不太敢相信。

他趁没人注意,胆大包天地伸手过去,扯了一把唐漾的衣角。

唐漾皱着眉头,低声斥他:“考试!”

蒋时延立马放手。

监考老师给蒋时延发卷子,蒋时延望着监考老师,“嘿嘿嘿”笑出声来。

监考老师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那次高数,蒋时延考了整个大学生涯的最高分,90分。

其他同学知道蒋时延是怎么考的,蒋时延也心虚,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举报他。

蒋时延的室友嫉妒道:“人唐漾给全班都画了重点,这才大一,大家还要仰仗唐大佬照顾三年。举报你?不就是和唐大佬过不去。”再说,唐漾成绩这么好,以后前途也光明。

蒋时延听室友说完,在心里默默为“漾姐”镀上一层金边。

唐漾说这件事,是为了让蒋时延想起:她成绩是不是很好,学习能力是不是很强,大学时是不是一直专业第一从未被超越。

蒋时延想到的,是唐漾当时拍在自己的头顶那一下,是她明明心软又傲娇到死地唤自己“白痴”。

漾漾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呢!

蒋时延想着她娇娇小小一团窝在自己怀里,想着她大声喊“延狗”“蒋大狗”,想着她被自己逗得面红耳赤,想着她在床上主动亲自己,最情迷的时候,她的脸红得快滴血,紧抱着自己嘟囔老公……

蒋时延一颗心好似煮在温水里。

隔着山高水长,他忍不住荡漾地唤:“宝宝。”

“嗯?”唐漾爬上床,轻声应着。

“你是不是,”蒋时延忍笑舐着唇,“那时候就有点喜欢我啊。”

那时候的蒋时延有什么可喜欢的?

胖,成绩不好,不会篮球,不会运动,整个人就是个大白软团子!还爱去网吧!

唐漾反问:“你那时候喜欢我?”

聪明的反问句。

蒋时延很膨胀:“请你正面回答。”

唐漾的腿夹着被子滚了滚:“请你正面回答。”

蒋时延:“那我说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了,你就说你那时候也喜欢我?”

这人怎么缠着这个问题不放?自己不过让他回忆自己那次高数满分,他在作什么妖!

唐漾说不过他,轻哼一声,给他发了张自拍。

蒋某人可以闭嘴了吗?

蒋时延礼尚往来地给她回了一张自拍,他心情颇好,眸里含笑,薄唇微翘。

唐漾看着,好像就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温柔又骚气地喊自己“漾漾”。

本着斗图要赢的原则,唐漾微笑着,把睡裙的领口朝下拉了拉,再拍一张发过去。

蒋时延更厉害,直接解开浴袍,给漾漾摆了一个半遮半露、肌肉线条流畅好看的姿势。

屏幕中,他的腹肌是小麦色,有八块。最末两块下方,是清晰的人鱼线,从胯延到腹部,然后没入蓝黑色紧窄的布料,布料中央……

明明只有模特的尺度,唐漾却看得整个人快烧起来,一边骂他流氓,一边又挪不开眼。

蒋时延的电话进来:“想我吗?”

唐漾的喉咙自不觉地滚了滚:“我想举报你。”

“我想抱抱你,亲亲你,”蒋时延嗓音带着笑,“摸摸你。”

唐漾威胁:“认真严肃举报传播淫秽色情。”

蒋时延压着沉缓的笑意:“到被子里摸。”

这句反威胁不够骇人,他的嗓音微哑,宛如江南水乡青石瓦片划过地面般,缓缓吐字吓她,“亲着脱,脱着摸……”

唐漾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她小脸涨得又红又烫,整个人快炸了,尖叫:“蒋时延——”

“小奶猫”恼羞地发着小脾气,“金毛”一下一下给她顺着毛。

情人间的低语,隐入夜间温柔的云中。

四月中旬,流感的爆发率达到高峰值。

班上请病假的同学越来越多,唐漾端着保温杯,杯里泡着枸杞、胖大海,每天最早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

很多人会害怕努力被别人看见,尤其人在职场,如果努力没有成绩,那就对应着没天分抑或不聪明。

有人议论唐漾勤奋,也有人帮她说话:“把作业做完,回酒店就可以早点休息了啊,我们是人老了,一定要按时吃饭,在教室里坐不住。”

唐漾倒是无所谓:“我回酒店也看书看到挺晚的。”

其他同学向唐漾竖拇指,唐漾温软地笑着,不置可否。

尤其进入下旬那几天,唐漾回房间都还在建模、改代码。蒋时延也在处理文件,两个人就开着视频一起办公,偶尔累了,看对方一眼,又和吃了动力小丸子一样,抻抻脖子接着做事。

蒋时延原本可以把帝都的事情推给《遗珠》制片人团队,但《遗珠》和唐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蒋时延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总局提了什么修改意见,他就组织团队改什么;总局说了什么建议,他立马落实绝不含糊。

年轻一代的互联网大佬大多注重形象营销,比如参加综艺、参加访谈甚至偶尔会开直播来维持公众热度。

蒋时延自己就是营销一片天,反而低调又务实。他在帝都大半个月跑下来,总局不少领导对他印象颇好,其中一个还邀请他一同吃午饭。

饭局上,领导又带了不少五六十岁的朋友,满脸和蔼地问蒋时延:“有女朋友了吗?”

蒋时延恭敬:“有。”

领导挑眉:“也是做传媒的?”

蒋时延笑得温柔:“不是,在银行。”

“银行好啊,网上这样贷,那样宝,炒得再热,银行始终是大厦根基……”领导举着酒杯侃侃而谈,蒋时延听着,时不时点头。末了,领导别有深意地拍拍蒋时延肩膀,“跟着大环境大政策,把方向走对,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继往开来。”蒋时延上两个字谦卑,下两个字藏着野心。

领导们说完话,他笑着起身,从总局那位开始,给席间各位挨个敬酒。

饭局到尾声还没散,蒋时延借故去洗手间,然后转到大厅悄悄把账结了。

消费满一万,饭店会送特色甜品,服务员给蒋时延拿了一个木糠盒子。

蒋时延对这种东西无感,随手拆开吃了一口。奶油浓香漫到舌尖,一瞬间,味蕾被惊艳了。

服务员早已料到这一幕,颇自得地解释:“我们做木糠盒子的奶油不是人造奶油,也不像其他普通甜品店里用全脂……”

蒋时延折身回去:“可以再送一份吗?”

服务员又拿了一份出来:“请在四小时内食用,口感最佳……”

蒋时延给服务员道谢,回包厢匆匆解释两句,一边朝机场赶,一边在路上买了帝都到B市最快的航班。

周六,瓢泼大雨。

B市处于一片灰蒙混沌中,天地茫茫,仿佛没有界限。

唐漾晚上有讨论,白天索性宅在酒店点外卖。

蒋时延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在午睡,朦朦胧胧哼着轻音。

“打扰你睡觉了?”蒋时延柔声问。

“还好啦,”唐漾揉揉眼睛,翻了个身,“你不是今天一天都忙吗,中午和谁谁谁吃饭,下午还要开会……”

门铃声略微刺耳,蒋时延怕吓着她,语气放得更轻:“漾漾。”

唐漾:“嗯?”

蒋时延:“开门。”

唐漾“噢”一声,拢好外套,她趿拉着拖鞋,一边慢吞吞朝门口走,一边轻声吐槽:“难道因为你寄太多次快递,所以现在都认识快递员了吗,还能实时同步……”

“咔”门开了,唐漾没了声音。

面前的男人西装革履,黑色将身形拉得挺拔颀长。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混着木质香,眼眸深邃地望着她时,眸里含笑。

唐漾的嘴张了张,发不出声音,再张了张,她笑得不可思议又确确实实看到了他:“你怎么,怎么……”

蒋时延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变魔术般出现在唐漾面前。

蒋时延柔声道:“中午有应酬,结账的时候饭店送了一个木糠盒子,我试着味道不错,就想着马上给你带过……”

唐漾的睫毛颤了颤,踮脚吻退他尚未出口的“来”字。

他从雨中过来,身上好似带着一层水汽,夹着熟悉的气息席卷至唐漾的感官,好似一股暖流,徐徐注入她没在被子里焐热的手脚。

唐漾抱住了蒋时延的脖子,蒋时延低头弯腰。后来,蒋时延进了门,门关了,唐漾把蒋时延抵在墙上。

很深、很久,反复且缱绻的一个吻。

吻到两人滚热的鼻息交织在一起,蒋时延的气息不稳,唐漾的小脸发着热,攥着他的衣领细细喘气。蒋时延的鼻尖抵着唐漾的鼻尖,时不时吻一下,谁也不肯远离。

嘴角相抵磨蹭间,唐漾被轻轻地摁在墙上。

低缓暧昧的吻声细细浅浅,窗外的大雨哗啦震耳。

又过了好一会儿,唐漾稍微推开他的胸膛。

“你给我带了什么?”她勉为其难分了一个眼神给不知什么时候放到地上的礼盒。

“木糠盒子,”蒋时延把盒子提到唐漾面前,顺势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拆开试试?说四小时之内最好吃。”

“有这么好吃吗,这么远送过来。”唐漾嘟囔着,走到小客厅。

她嘴上嫌弃,嘴边却偷偷扬着弧度,拆开包装试了一口。

这家店的木糠盒子大概冷藏了一天,下层的奥利奥饼干碎吸水充足,结实的口感伴着奶油醇香在口腔漫开,舌尖触到一股恰到好处的甜味,唐漾头顶微麻,睁大眼睛,幸福地“呜呜”出声。

“很好吃?超好吃?”蒋时延跟过去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学她的语气,邀功般问。

唐漾不言,给蒋时延喂了一勺,蒋时延吃了。

唐漾自己吃一勺,又给蒋时延喂一勺,你来我往,两人都觉得这盒子好吃到不可思议。

温馨的气氛里,唐漾忽然想到什么,勺子一顿:“你下午四点不是还有会,不开吗?”

蒋时延抬腕瞥了一眼表,一副运筹帷幄的口吻:“开会那个酒店离帝都机场十分钟,我买了两点半的返程机票,这里开到机场最快十五分钟,我一点五十五到楼下上车,一点五十三坐电梯下楼,现在才一点五十一,还可以陪你两分钟。”

唐漾站起来:“我们慢慢走着吧,我送你上电梯。”

“你边走边吃?”蒋时延当然看出她喜欢这盒子,舍不得放下。

“你帮我看路啊。”唐漾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

酒店房间到电梯的长廊细而曲折。

蒋时延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拽着唐漾外套后面的帽子,唐漾埋头,边吃边走。蒋时延把她的帽子朝左拉,唐漾就朝左转;蒋时延把她的帽子朝右拉,唐漾就跟着他朝右转。

临上电梯,蒋时延左看右看没看到人,他格外坦荡地将手腕绕了一圈,唐漾跟着帽子转一圈刚停下,蒋时延低头吻了下去。

他尝到甜头,偏偏还笑她:“宝贝儿,你方向感真是差到可以。”

唐漾按了电梯,微笑着看他:“……”

蒋时延捏捏她的脸颊:“怪不得这么漂亮。”

唐漾满意了些:“……”

蒋时延为自己怼了小女朋友又完美哄回来做总结:“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呢——”

“你呀!”唐漾弯着大而黑亮的眼睛注视他,眼底是他,仿佛又是光。

蒋时延的心尖一软,嘴角在暖暖的灯光下勾起柔和的弧度。

唐漾朝他笑得甜甜的。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杵在电梯口,望着对方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想笑。

“叮咚——”电梯到了。

唐漾挽着蒋时延进电梯。

两人一路下到酒店大堂,一辆商务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唐漾想送他出门。

“外面有点冷,下雨不舒服。”蒋时延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当着大堂服务员的面,他克制又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吻了吻,然后松开她。

唐漾抿嘴。

蒋时延没打伞,快步到车边,助理下车给他开门,蒋时延弓身上车,清俊的侧脸线条一闪而过。

雨确实太大,蒋时延的后背大概淋湿了点,车窗也没摇起来。

隔着一面玻璃墙,唐漾目送黑色商务车缓缓驶入雨幕,再消失不见……

她握着木糠盒子的指节微微收紧,眼眶不自知地泛了层热雾。

他怕她淋雨怕她受冷,连酒店大门都舍不得让她出,自己却跨了几个省飞进B市的倾盆大雨中。

雨里来,又雨里去。

这人以为他是十几岁小年轻谈恋爱吗?这人不知道下午有工作吗?这人傻傻的,不知道舒舒服服午休一下吗?

木糠盒子有这么好吃?

唐漾一边朝电梯走,一边搜刮木糠盒子的边角,送到嘴里。

先前的甜还在,可甜中好似又夹杂了一股涩涩的滋味。

唐漾回到房间,去了厨房。

她很讨厌洗碗,却把这个塑料盒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到梳妆台旁边。再看时间,蒋时延大概还在路上。

唐漾半合着眼眸,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老婆:昨晚骗我十二点睡肯定又在加班,黑眼圈那么重,在飞机上补会儿觉。四月底可以开始申请考试,我最迟五月一号就可以回A市了,蔬菜和我都会乖,会想你。】

【蒋!大!狗!:我可以把蔬菜扔了吗?】

白白软软的荷兰猪那么可爱,不要扔。

唐漾扑进他刚刚坐过的沙发里,宛如一条搁浅的鱼,扭过来,扭过去,小鼻子嗅着沙发上残留的他的气息,好似咬了一口没熟的青苹果,又甜又酸的那股子劲从牙蔓延到四肢百骸。

【老婆:好啦。】

【老婆:我会乖……会想你。】

匆匆一别,更为牵挂。

唐漾这辈子有两次飞跃性质的超神。

第一次,是高一分科那个暑假,宋璟和常心怡被分去实验班,她闭关刷了整整两个月题。高二开学摸底考,成绩直接从中上跃至第一,然后再没下去过。

第二次,是蒋时延打飞的送了个木糠盒子过来,唐漾在“新雷”学习的后半程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她数着日期等到五月一号,然后,顶住众人各式各样的猜测和目光第一个申请考试。

一天考八门,当晚出成绩。

唐漾除了体育刚好及格,一门课的客观题扣了三分,其他六门都是满分。尤其一门关于B市汇商各网点概况的论述题,唐漾答得全面而扼要。条理清晰倒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新雷”学习计划每周都会有到各支行的实践项目,大部分同学都是管理层,自然不愿意去基层跑理财或者信用卡这样的小业务,代替签到或者请假是常有的事。唐漾每次去得不声不响,做了什么也不多说,其间的过程和细节,倒是真切体现在了卷子上。

唐漾年轻、漂亮,专业素养有“BKB模型”打底,业务能力又无可挑剔……这所有的一切,把B市高层的心思推向同一个目标。

五月一号那天晚上,“唐小朋友”给“蒋大朋友”炫耀自己的成绩,被“蒋大朋友”表扬并承诺礼物。

相隔不远,B市分行顶楼会议室灯火通明。B市分行高层大多和唐漾有过接触,唐漾调回A市也就作罢。可她这次来了B市学习,交了这样一份答卷,樊行长和总行那边开视频会议,又和A市分行行长周自省开视频会议,有说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有松一口气的庆幸。

五月二号上午,唐漾备齐资料,脚下生风到了汇商顶楼。

行长办公室宽敞明亮,樊行长在她的结业证书上签下名字。

唐漾站在办公桌前,礼貌笑道:“谢谢樊行长。”

樊行长签完名字却没有把证书递过去。

他放下笔,双手覆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侧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和一份文件,连同那份结业证书,一并推到唐漾面前。

唐漾睨着文件上二号加粗标题下的内容,唇边笑意缓缓凝固。

樊行长看了一眼唐漾,“唐漾,”他斟酌着开口,“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

“所以汇商从来不考虑员工的个人诉求吗?”

比起周自省,唐漾和樊行长的关系更近,她轻声打断樊行长。

樊行长没出声。

唐漾接着道:“所以汇商员工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顾客是上帝,员工就可以随差随遣,完全不考虑主观意愿,还是说,您之前就在若有若无地试探……”

“唐漾,你冷静一点儿。”樊行长似乎早已预料到唐漾的反应。

他起身去关了门,又关了墙角的监控,再次回到座位。

唐漾的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并不好看。

“唐漾,”樊行长拿起那份人事调动的文件,目光在上面逡巡,“A市分行机会是多,但你上面有个甘一鸣,甘一鸣不走不降,你就很难上去。”

“你我都知道,每个人的黄金期就几年,过了很难再有,调回B市分行信审处做副处看着是平调,但袁处长下周要办停薪留职,所以……”

樊行长点到为止,端起茶杯轻轻啜。

杯间弥漫的热雾模糊了他略略发福的五官,唐漾也从起伏的情绪中抽离。

唐漾的睫毛颤了颤,深呼吸,然后道:“我的理由和上次一样,我是A市人,我父母在A市,我朋友在A市,我快三十了,不年轻了,我想回A市,想陪我的父母……”

樊行长福至心灵:“上次也是因为蒋时延?”

迎上樊行长直接的眼神,唐漾没了声音。

唐漾上一次站在相同位置,是去年十月下旬。

上旬,她轮岗去了B市南部一个小镇的网点熟悉基层。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乡村,四面环山,楼房最高只有三层,一条双车道马路通向外面。

小镇只覆盖了3G网络,无线断断续续,唐漾住在窄小的员工宿舍里,每天的乐趣是和邻里唠嗑,以及看那台不到二十寸的小彩电,仿佛回到了七十年代。

那个月,一休直播平台上线。凭着前期宣传以及多功能互动的开发,一休直播APP一经推出,下载量迅速突破千万,日活跃用户数以火箭升空的速度蹿到同行业第一。

那个月,光是一休直播的盈利,就让蒋时延在财富榜的位置超过父母进入前十。

那个月,微博、微信、头条各种能刷的界面,最热词一定是“一休直播”和“现象级”。

那个月,蒋时延出入各种商务场合,唐漾那边信号不好,但两人还是保持着朋友圈点赞,一周偶尔聊两句的频率。蒋时延会和唐漾抱怨奇葩的合作伙伴,唐漾听他唠叨,一边看他在电视上满面春风、利誉双收,一边欣慰地怼他。

直到十月中旬,一休直播某主播被曝直播内容出现重大违规,不仅一休直播被要求下架,加上一休早年标题党的习惯,几乎一休所有营销号被封号彻查,一休高层被相关单位约谈,挨个问话。

上周,蒋时延意气风发。这周,电视里,蒋时延行色匆匆,旁边跟着破碎的报纸花纹以及“身败名裂”加问号的字样。

唐漾不了解过程,也不敢打扰他,只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也是那一周,一休股价连续三天开盘跌停,分析师们抱着“泡沫太大”“一休退市”的关键词引吭高歌。

周一,蒋时延和助理被约谈,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二,一休员工离职人数从两位数升为三位数,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三,一休紧急召开股东大会,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四,相关机构处罚令正式下达,蒋时延签字确认,一休四面楚歌。

周五下午,闪着雪花的电视上,一休大厦上空乌云层层卷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各大媒体的记者架着长枪大炮守在门口。

黑色林肯缓缓驶近,停稳。

助理从副驾驶上下来,绕到后座开门,蒋时延下车的瞬间,记者蜂拥而上,喧嚣声在话筒里扩大。

“蒋总,请问您确认处罚令是否代表一休传媒将缴纳天价罚款,一休直播将彻底下线?”

“蒋总,请问您对一休本周连续跌停有什么看法,明天是否会临时停牌做出调整。”

“蒋总,虎茶直播和鱼鹰直播否认不良竞争,请问您……”

“……”

蒋时延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俊脸冷然如雕刻般,没有一丝松动。

助理在前面替他开路:“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然后,是新闻发布会。

记者们咄咄逼人,蒋时延脸上的表情很淡,有话答话,最后记者们越问越过分,蒋时延直接起身走人。

助理在主席台上应急控场,蒋时延一边朝幕后走,一边大弧度晃动下颌。他的背影颀长、落寂,眼里含着不知名的情绪,逐渐从光亮踱入昏暗。

他的身形彻底消失的那一秒,唐漾屏住呼吸。

屏幕画面切换间,唐漾紧握沙发扶手,后背早已被汗湿。

窗外暮色向晚,通往外面的那条马路在一周前塌方,直到今天还没修好。

唐漾出不去,回不去,而她面前的泡面,也已凉掉。

“嗡嗡嗡”,手机震动。

唐漾睨见闪烁的“延狗”,很快地拿起手机,很慢地按下接听键。

通了。

蒋时延大概在一个逼仄的空间,安静,有回音。

“吃晚饭了吗?”他问。

唐漾:“嗯。”

蒋时延:“看到了你的微信,太忙了,就没回。”

唐漾的唇动了动:“看到就好了。”

蒋时延“嗯”一声,又问:“吃了什么?”

大概不想让他觉得冷清,唐漾答:“中午和同事一起吃的,是网点负责人的家属做了送过来的家常菜,有鱼香茄子、红烧排骨、参鸡汤……”

“漾姐。”蒋时延唤她。

唐漾:“嗯。”

“漾姐。”蒋时延第二次唤她。

“嗯。”唐漾第二次应下。

“漾姐。”蒋时延每个字都发得重而难受,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唤她。

唐漾看到新闻,但没问,应下:“嗯。”

“……”

那个黄昏,蒋时延身在A市、身处风口浪尖,上一秒在发布会上顶着舆论气场全开,下一秒用近乎寻找依靠的语气一遍遍唤她,一遍又一遍唤她,唤她漾姐。

那个黄昏,唐漾身在与世隔绝的B市小镇,四下无人,听着蒋时延一声声唤,一声声笑着唤她,她一声声应下。想抱他,抱不到,她心上仿佛攥了一只手,收紧再收紧,紧到她仿佛被人同时捏了口鼻,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尽管后来,一休违规主播被曝与虎茶签有双重劳务合同,蒋时延以肃清界内环境的姿态手起刀落收购虎茶、鱼鹰,其旗下一休金融介入完成直播平台康采恩垄断,紧接着,相关单位提出嘉奖,一休股价连续涨停,一场翻身仗打得漂亮又彻底。

唐漾从小镇回到B市分行后,义无反顾地要调回A市。

那时候,她不清楚自己对蒋时延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蒋时延对自己是什么感情。

她只知道她是唐漾,他是蒋时延,她可以接受无数次蒋时延站在风口浪尖而自己不知情。但她不能接受,他一遍遍叫着她名字,她却都没办法出现在他身边。

蒋时延重组一休以来,起起伏伏。

唐漾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这件事,这时,听樊行长骤然提起,她的心脏仍旧不可避免地缩了一下。

沉默良久。

唐漾没否认,她颔首,态度温和,用词却坚定:“樊行长,您了解我,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有话说话性子也直,朋友不多,交心的更不多。尤其蒋时延是我多年的好友,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唐漾淡淡地接着道,“您说我退化也好,说我不思进取也好,说我小女子心性也好,我可能会换很多工作,但恋人只有一个。我接受很多银行的薪资待遇,但我没办法接受异地,所以……”

“B市分行高层留你的愿望很强,我考虑到你的情况,没有签字,”樊行长把调任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道,“不会生效。”

唐漾望着文件末端空出来的签名处,话噎在喉咙,足足愣了一分钟。

“谢谢樊行长。”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说不上感激,但有庆幸。

樊行长也是在试探她,如果唐漾半推半就应了,樊行长自然签名敲定。如果唐漾拒绝,樊行长就做个顺水人情。

虽然这次看似平调、实则升迁的安排确实对唐漾有利。

再次沉默。

樊行长又喝了一口茶:“是不是知道我会心软,所以你态度这么硬?”

她有一点基于对樊行长了解的预感,大概也是情之所至。

唐漾站在光影分界线上,没接话。

樊行长舒一口气,把茶梗吐到垃圾桶,换了闲聊的语气:“你当初为什么进银行?”

“大学学的经管,到银行是最好的选择。”唐漾实话实说。

樊行长问:“那你当初为什么学经管?”

唐漾回忆:“当时经管最热门,我高考分数不低,报这个最划算。”

那份空白的调任文件让唐漾松了口气,言语间,不自知地少了隔阂。

樊行长把唐漾的回答听在耳里,又问:“那你到银行一年多了,有什么体会和看法?”

思及什么,樊行长补充:“监控监听我都关了,你随便讲讲,怎么说我也是你出社会第一个领导,你也是第一个让我想留又放走的管培生。”

然而这个问题很空,很大。

唐漾抛开面对领导的沉稳,诚恳又无奈地笑:“好像职场和曾经在大学里想象的不太一样,做的事情也不太一样。”

她曾经想着专攻风控,但管培生待遇好、前景广,所以她选了管培生。各种各样的岗位轮下来,比起在工作中所占比重不多的专业知识,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晋升与否、加薪与否、她和甘一鸣前段时间不合的气场……还有很多一半迷茫,一半清晰的东西。

樊行长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待她缓慢又混乱地说完了,这才语重心长道:“你起点高,路也宽,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认真做事,努力工作,你朝上爬的目的是什么。”樊行长停了停,“你要在这个行业得到什么,还是留下什么,你要成为什么,还是要成就什么。”

唐漾恭敬地听。

樊行长说:“大丈夫,明德于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成大家。对别人,我常常说走一步,看一步,定一个目标,完成了再定下一个。但对你唐漾——”樊行长顿了几秒,“我希望你高瞻远瞩,然后,不要回头。”

B市由于地理限制,庙太小,樊行长放唐漾走,也带着对曾经下属的惜才,唠叨了很多。

唐漾每个字都认真记下。

转眼到了十二点。

樊行长听到钟声,惊了一跳,随后平和地朝唐漾挥手:“我还有几年就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也可能这辈子最后一面就到这了,老头人老话多,就希望你好好走,走高一点儿,走远一点儿。”

唐漾动容:“我会常回B市,过年过节来叨扰您。”

“这就不用了,我要和我太太出去玩,”樊行长摆手推拒,“按照你的脾气,机票最晚在下午两点,我还要等人,你先下去吃午饭吧。”

唐漾被人戳穿也不恼:“对不起,樊行,我之前语气有点冲。”

樊行长:“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冲一百倍。”

唐漾:“……”

“行了,行了,别假惺惺了,快走吧,”樊行长揶揄,“要我真签了字,估计你得表演手撕老妖怪。”

“哪儿能。”唐漾哭笑不得。

两人谈笑间,唐漾退到办公室门口。

她手扶上门把,放了下来,然后转过身,面朝樊行长,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几秒后,直身离开。

“咔嗒”,门轻轻合上。

樊行长的耳朵动了动,他收起先前的嬉笑,捧着紫砂茶杯,对着杯子里的老头颇为感慨:“是好孩子……”

从汇商顶楼下来,唐漾把下午两点的机票朝后推,她给蒋时延打电话,蒋时延说他明天回A市。

唐漾惊喜:“我还怕你今天回去呢,刚好我也是明天。”

蒋时延问她几点的机票,要不要去机场接她,她拎着行李。

唐漾皱着秀气的眉毛:“我是大人了。”总感觉某人说得像去接孩子,她说,“范琳琅会接我,我要先回汇商复职。”

“好。”蒋时延忍俊不禁。

虽然唐漾归心似箭,但她还是请了班上的同学吃饭。周六临去机场前,她挨个和几个关系要好的道别。

飞机机翼穿过柔软的云朵,B市的水泥森林在眼底变作一幅远画。

两小时后,手机震动。蒋时延低沉温柔的声线伴着飞机着陆通知响在唐漾耳边。

那时候,唐漾觉得自己做过最冒险、最成功、最英雄主义也最浪漫主义的事情是义无反顾回到蒋时延身边,小心窃喜与他相爱、厮守。唐漾也是在那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经历关于她人生真正的壮烈征途。

那是唐漾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段路,所幸蒋时延一直在她身边,紧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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