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乃东方三圣之一的太乙救苦天尊圣诞日,此日,同属东方之神的灵树神君商珀圣君莅凡世度厄,在北朝皇家大观白玉宫中讲授道教真经《清静经》。

白玉宫中的正原道场里立起一座十丈高台,听经的信众绕台而坐,坐了七七四十九层。这四十九层信众里,内七层坐的全是道士,外七层坐的全是于凡世修行的精怪灵物。一大群道士和一大群妖怪狭路相逢,大家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互相残杀,主要也是看商珀的面子。

虞诗鸳到达时,这场为期三日的讲经活动已进行到最后一日。她原本打算远远看商珀几眼便离开,人到此处,才发现还是想靠他近一些。又见人群最外层皆是些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山妖精怪,她这蒙面的装扮放在他们中间也不算突兀,便果断混了进去。然刚混进去,便生出了一种被束缚之感,她尝试着后退,可退了三步便退不动了。在凡世的这三万余年,她也遇到过好几次神仙下界传经。的确有神仙会在讲经时于道场内设下只许进不许出的结界,以免传经现场人来人去不像样。如今商珀也设下了这样的结界,是同他们一样,还是……他与那些追捕她的仙神勾连了起来,在设局请她入瓮?

虞诗鸳一凛。

高台上,商珀每讲完一节经都会暂歇稍时,此刻正是他歇息时。道场中一片静谧。虞诗鸳垂眸片刻,片刻后她做出了决定,微屈着身体降低存在感,重新混入到了人群中,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听经人,若无其事地盘腿在最外层坐了下来。

少顷,法铃轻鸣,正坐于台上的商珀开口,清冷平稳的讲经声充满了整个道场。

随着清音入耳,虞诗鸳遥望向那高台,眸中忽凝起泪。她素来强硬,一生难得有泪,此时却流了泪,自己也觉稀罕,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哭,是因发现或许此生真的很难再得到商珀了,所以流了泪吗?可她不该难过,而是该愤恨啊,她想。

泪水顺着面具滴落到了她平放于膝的手背上,虞诗鸳怔怔抬手,欲细观那泪,却在此时,于那清冷仙音外听得一重深沉法音。那法音是个女声,带了点森冷之意,一句一句复述着商珀的经言,音量虽不高,却含着一种令人一听便生畏惧的威慑力。

虞诗鸳面色一肃,本能抬手,欲施术保护自己,但那法音已携着拔山撼海的威势先一步裹覆了上来。灵压罩顶,如有巨力倾加于身,胸腔剧痛,喉中涌起一股腥甜。虞诗鸳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了那股欲呕之意,但她没忍住喉间的轻哼声。

一只小猴精坐在她附近,听到了她那声闷哼,偏过头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虞诗鸳咽下口中的腥甜,恍知这法音只她一人能听到。

夫法音者,乃神之正言,言中含神力,可救人也可伤人。凡人是听不见法音的,唯修行者可聆得法音。且仙神们在诵出法音时,也可对法音施咒,以决定什么级别的修行者能听到他们诵出的法音。

电光石火之间,虞诗鸳已确定了今日这一切的确是追捕她的仙神针对她设置的一个局。为诱她来,他们特地安排了这三日经课。为将她找出来,他们特地设了这结界,诵了这法音。而她一旦失态,定会立刻被他们揪出来。

虞诗鸳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该怎么办?

法音入耳,似有成百上千根细针沿着耳道刺入脑中,那种疼痛不可言喻,靠强忍是决计不行的,根本忍不住。或许……应该赌一把。这里既有一拨人等着捉她,那未必没有另一拨人伺机劫她。若能引两拨人对上,她自能寻到脱身之机。想到此,那渴望冒险的血液立刻在身体里沸腾了起来,让她在疼痛之余,竟感到了一丝兴奋。赌一把,是死是活,马上就会有一个答案!

唇际勾出一抹笑,她咬牙蓄力,蓦地飞身而起,像颗炮仗似的直冲向身后的结界墙。台上的讲经声戛然而止。

商珀注意到她了,她想。

怎么会注意不到呢,她故意把动静搞得大极了。

而显然,她赌对了,此地果然还有另一拨人。

在她撞上那结界墙前,一头猞猁精飞速窜过来挡在了她面前,气急败坏:“你想撞死你自己吗?”紧接着,灵物群中哗啦啦窜过来好几十头精怪。打头的一头白狼精伸手向空中一抓,抓出来个奇形怪状的法器,朝结界一扔,那难解的结界竟如琉璃般轻而易举便被弄碎了。

白狼大喝一声:“走!”众精怪齐拥而上,护着虞诗鸳后撤。

虞诗鸳一边后撤一边回望,见商珀和他身边的蒙面仙侍已持剑追了上来,白玉宫的道士们亦杀了过来。

但精怪们甚有章法,并不慌,一边护着她撤逃,一边施术袭击近处听经的凡人信众。人群中哀声四起,道场里乱成一团。趁失智的凡人们筑成肉盾挡住商珀一行,那领头的白狼精扬手一挥,朝空中扔出数张黑毯,又大喝一声:“退!”众妖赶紧跳上黑毯。白狼精同猞猁精也挟住虞诗鸳跃上了近处的一张黑毯,眨眼间,众妖便消失在了天边。

论理虞诗鸳的修为远在众妖之上,但这帮精怪法器多,虞诗鸳为法器所制,挣扎不得,最后双眼被蒙,被精怪们挟持到了一片密林中。林中布了迷惑人的法阵。穿过法阵,虞诗鸳伺机蹭松了蒙在眼上的黑布,见这无人的荒林深处竟隐匿着一座丈高的黑塔。

被精怪们押进黑塔,虞诗鸳才发现,这黑塔看着小,内里却纳着极阔的空间,形似一个巨大的天然岩洞。

一片黑雾散开,他们面前现出了一条石道,石道两旁矗立着二十来尊七丈高的巨石像,巨石像后高耸着一方宽阔的水精台。

眼前之景令虞诗鸳惊愕,惊愕之余,她察觉到这神秘空间中灵气极盛。凡世不可能有这样盛的灵气,此地太不像凡世了,竟更像她暌违已久的故土——北荒。

难道……这黑塔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法器,将北荒的某个空间移到了此地?虞诗鸳心中一咯噔。这虽是个大胆的猜想,但未必没有可能。

若果真是如此,那这帮凡妖就绝无可能是温宓的人了——温宓没有那个本事弄到这样稀罕又厉害的法器。

可,除了同她有共同利益牵扯的温宓,还有谁会费这么大力气来寻她、保她呢?

精怪们将虞诗鸳押上了巨石像背后的高台。那高台由白晶石砌成,光华璀璨,灼灼耀目。但诡异的是,如此光华耀目的台面上,却阴刻了好些让人一看便觉暗黑森冷的古怪图文。透过松垮的蒙眼布,虞诗鸳盯着脚下的图文暗自琢磨,身边的白狼精忽地将她往下一按,虞诗鸳不留神被压跪在地上。白狼精也跪了下来,向着前方口称“主上”。

一片黑色的袍角出现在了虞诗鸳的视野里,一个陌生的女声随之响起:“商珀就罢了,他身边的黄衣仙子和白衣仙君没有跟过来吗?”声音微微发沙,像陈酒,是好听的,却透着阴沉。

白狼精恭谨回道:“属下用主上赐的法器给那些凡人下了咒,去白玉宫听经的凡人尽皆中咒,命在旦夕。那些神仙选择了救人,没有跟上来。”

女子低低一笑:“合该如此,这才是悲天悯人的神族。”

白狼精默了一瞬,略有担忧:“但那咒言不知能抵多久的事,属下瞧那几个神仙倒像是有几把刷子……”

女子不以为意:“这是镜面塔,便是他们,想在这茫茫凡世寻到镜面塔的踪迹,也非易事。”

趁着二人说话,虞诗鸳不动声色地抬头,想要看看将自己劫到此处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可头才抬到一半,眼前便一暗,接着胳膊一阵剧痛,却是女子俯下身来捏住了她的手臂。女子的力气极大,动作也快,来不及挣扎,她已被女子拽了起来。但她没能看到女子的脸。女子全身上下都笼在一件黑袍中,脸也被黑色的兜帽挡住,只露出一截麦色的下巴。

下一刻,两人已到了半空。女子贴在她身后,一手锢住她的胳膊,一手扯开了她脸上的蒙眼布,声音带笑,但听之令人心寒:“不该看的,别看;该看的,且仔细看看。”见她无反应,女子突然推了一下她的头,声音仍是带笑的,“向下看啊。”

虞诗鸳无法反抗,顺从地低头,下方的白晶台面尽收眼底。自此处看下去,那些身在其中时瞧着十分难懂的图文终于显露出了真形——那竟是一张符篆。虞诗鸳瞳仁猛缩,惊呼出声:“这是个……阵法!”

女子默认了她的猜测,低笑:“不妨再猜猜,这是个什么阵?”

脑中掠过一个想法,虞诗鸳一阵战栗,竟分不清自己是震惊更多还是兴奋更多,偏头向身后,颤声:“这是……能诛灭女娲的诛神阵,对吗?”

“倒是不笨。”女子发沙的声音擦过虞诗鸳耳际,敛了阴沉,竟显得温和起来,“本以为你尚未收集完女娲真血,还想着让人去助你一臂之力,没想到你竟已完成了。土灵珠在你这里,一百四十七滴女娲眉心真血你也拿到了,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便是来引东风给你,助你完成大业的。”

竟果真是诛神阵。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虞诗鸳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她并未忘乎所以,很快冷静下来,脑子也飞快地转起来。这藏形匿影不肯露出真面目的女子仿佛也是八荒中人,哪一族说不准,但实力无疑是远胜于她的。关键是,这女子竟也会诛神阵。传说中启诛神阵诛灭女娲者,可取代女娲成为地母。温宓能力不济,无法单独设阵启阵,才需依靠自己。可这女子却不可能启不了阵。倘果真启诛神阵诛灭女娲者便可对女娲取而代之且无任何后顾之忧,那为何这女子不杀掉自己夺取灵珠和真血自行启阵?

脑中轰然,虞诗鸳猛地明白过来,瞳仁一缩,恐惧融于瞳心:“诛神阵的事,是你告诉温宓的。以诛神阵诛神便可取代神的传说也是你杜撰的。”越是推测,越是心惊,“但实际上,以此阵诛神,不仅不能取代神,反而不会有好下场,可对?所以你才要借我和温宓之手……你,究竟是谁?!”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和女子拉开距离,佯作镇定地扬声,试图牵引住女子的注意力,目光则紧张地四巡,以期寻到逃生之机。

“很聪明。”女子垂首,缓慢地拍了几下掌,笑道,“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趁女子垂头,虞诗鸳拔腿便逃,怎料女子出手如电。她刚跑了两步,腰间便被一条长鞭缠住,长鞭一勾,她身不由己转了两圈,又回到女子身前。

女子抬起戴了蟒皮指套的手,轻拍了拍她的脸:“可反应过来又怎么样呢,也晚了。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她一向是能屈能伸的,见势不妙,思绪飞转。“我逃,”转念间,她已想好了说辞,“固然是因不想枉送性命,但也是因不想耽误……”她不知女子身份,眼珠微转,选择了敬称对方为尊主,“也是因不想误了尊主的大事。”说着觑了一眼脚下的阵,“想必要启动这大阵,是需一些复杂印伽,再配一些复杂咒言的吧。不瞒尊主,我虽有几分小聪明,但记性却差,即便尊主此刻教了我那印伽和咒言,我也怕自己记不住。试想启阵之时,万一我将那咒言给说岔了,岂不是耽误了尊主的大事吗?”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我可将灵珠与女娲眉心真血双手奉给尊主,尊主手下能人众多,由他们启阵,想必也会更把稳,尊主以为呢?”

“有道理。”女子道。

虞诗鸳松了一口气,女子一笑:“你希望我这么说,是吗?”

虞诗鸳一窒。

女子靠近她,抬手掐住了她的下颌,声音低似叹息:“要有多天真,才能觉得自己三言两语,便可改变我的决定呢?”话罢一掌拍在她胸口。

随着女子这一掌拍来,乍然之间,竟有许多她不懂的咒言如洪流般汇入她脑海,与此同时,身体也变得不受控制。

下一刻,虞诗鸳自半空跌落,摔倒在那大阵的中心,但她感觉不到疼。她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仿若无事地爬起来,甫一站定,便屈指结印,开口以一种怪异的语调,念出她从不曾听闻过的复杂咒文。而随着那咒言响起,大阵八个角上阴刻的八头洪荒异兽竟动了起来。穷奇、混沌、梼杌、饕餮……异兽们次第苏醒,脱离了阵纹的桎梏,纷纷站了起来,身躯虽只是光线织就,却携着令人惧怕的威压。

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但虞诗鸳感到了惧怕,可这具身体已不是她能主宰。她只能绝望地目睹自己在唤醒那八头异兽后,又召出灵珠和女娲眉心真血,亲手将那被女娲真血裹覆得严严实实的灵珠放进了头顶的石龛。

那石龛正是大阵的阵眼。灵珠嵌入阵眼后,猛地爆出白色的光。那光似有感应,瞬间析成八条光带。八条光带外延至八个阵角,缠住八头静立的异兽。异兽静默,那光亦静默。她又开始念一些不知所谓的咒言,第一节咒言结束时,石龛中土灵珠上干涸的女娲真血忽然重新流动起来,一寸一寸染向光带。

虞诗鸳紧紧盯着那光带,突然意识到,待那缠着八方异兽的八条光带被彻底染红,当女娲的眉心真血真正进入到那些异兽身体中,这阵说不定就会被启动,届时八头异兽逐血而狂,会诛了女娲,也会吞了她这个启阵者。

虞诗鸳遍体生凉。

眼看光带已被染红一半,虞诗鸳彻底慌了,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动权,好停止那招祸的咒言。挣扎之下,出自她口的吟诵声的确变缓了,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罢了。

虞诗鸳急得满头大汗,甚至开始企盼着商珀他们能追来——落到仙界手里,她或许还不至于丢命。

可能喜欢冒险的人运气都不差。当她如此祈求着时,大门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虞诗鸳倏地抬头。高台之前,突现洪流滚滚。

台下的几十头精怪瞬间便消失在洪流中,虽也有擅水的精怪泅了上来,但他们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被囚困在了这乍然而生的汪洋里,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半空的黑袍女子也发现了异常,蓦地倾身,直向阵中的石龛而来。

眼看女子的手距那石龛已不到三寸,忽有一物疾袭而来正中石龛。石龛被击得粉碎,灵珠亦被那物缠着飞向远处,黑袍女子紧追而去。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有人比她更快。一道白影闪过,一个白袍青年突然出现,稳稳截在了她前面,灵珠和裹挟着灵珠的东西一起落入了青年之手。

虞诗鸳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把玄扇。再看青年的脸,虽已有所预料,虞诗鸳还是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青年正是此前捉走虞英的仙君。

也是此时,虞诗鸳才发现身体的主动权又回来了。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台下的滔滔洪流,想自己猜对了,这里果然是八荒的空间而非凡世的空间,否则这白衣仙君如何能使出如此重法而不被反噬?且,那黑袍女子的态度也值得玩味,看清青年的面目后她竟连灵珠也顾不得抢,立刻捏诀劈了个空间藏身,飞快地在他们面前消失了。看来她也认识这仙君,不敢让仙君知晓她的身份。

弹指间便能劈出个空间阵藏身,可见黑袍女子的厉害。她既躲进了空间阵里,便是这白衣仙君法力高强,寻她也当是不易的,那正好为自己争取了逃走的时间。虞诗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默不作声地朝高台边缘退去。却在此时,忽见浪涛之上另出现了位仙者。是个女仙。

待看清女子那张丽色殊胜的脸,虞诗鸳瞳仁一缩,这亦是位熟人。

女子踏浪而来,很快飘落在了那白衣仙君的身旁,落地的同时,手指捏印,指间生光,抬手凌空一划,金色的光线似网,瞬间充斥了整座黑塔。然高台东侧凌空的一处却是一片混沌,金光并无法抵达。女子同那仙君相视一眼,虽一句话没说,彼此却似已懂了对方的意思。下一刻,二人便似两道相缠的光,默契地径向那一处袭去。

虞诗鸳惊愕难当。她亦会空间阵,但她起阵耗时间,故空间阵于她从来不是逃生首选。然她亦知,若能将空间阵习得似黑袍女子那般,那这世上的仙神便没几个能奈何得了她了。

可今日,此等在她看来堪称绝技的术法,竟如此轻易便被这黄衣女仙给破解掉了,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再回想此前在另一处凡世,她曾借那火途山的狼妖之手肆意挑衅过这黄衣女仙,虞诗鸳只觉脊背生凉,一时后怕不已。

不过幸好,此时这黄衣女仙和那白衣仙君一心只在那黑袍女子身上,并不在意她,倒给了她一个逃命的好时机。

她抿住唇仔细分辨周遭环境,正欲向前方的石壁去,不料脖颈处忽然传来凉意。头一偏,她看见了颈边的剑,顺着那剑望去,她蓦地咬住了唇:“大师兄。”

“虞诗鸳。”一身黛色道袍的商珀长身玉立于她面前,冷冷呼出了她的名字。

甫在密林中见到这黑塔,祖媞便认出了它乃洪荒法器镜面塔。

镜面塔是种可复刻空间的法器,分黑白双塔,黑塔为子塔,白塔为母塔。母塔为咒言驱动后,可将塔周数十里空间尽数复刻于子塔内。施术期间母塔虽不可随意移动,小小的子塔却可被带去任何一个地方。

祖媞记得,少绾当年是这样向她介绍此塔功用的:“倘使一个人去书院读书,却不满书院寝卧简陋,她便可将这镜面塔的母塔放在自个儿闺房内,驱动咒语,使闺房复刻于子塔,然后她再将子塔带去书院,这样,即便身在简朴的书院,她也依然可以过上每天在一百尺的豪华大床上醒来的美好生活。你说这塔是不是很实用?”

听话听音,彼时她明了地看向少绾:“所以你发明这塔,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自个儿的寝卧带进水沼泽学宫中?”

少绾理不直气也壮:“那不然呢?”捏着杯子不在意地笑,“咱们各凭本事过上美好生活嘛,再说了,我也没违反学宫的宫规啊。”

二十多万年过去了,祖媞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这镜面塔。

此塔塔顶构造有些怪异,人站在塔底向上望,可瞧见塔顶有个开口。那开口极大,却无一丝光线透入。待人跃入那口子里,才能发现那塔口连着一片断崖,而那断崖分明已是另一个空间,混沌朦胧,瞧不出深浅。

此刻,祖媞和连宋便立在那瞧不出深浅的断崖旁,一前一后封住了黑袍女子的逃生路。女子很聪明,法力不低,空间阵亦操纵得熟练,极擅潜行躲藏,便是两位自然神联手,也用了半盏茶才将她逼出来。

眼看前后路皆被阻住,女子收回钢鞭护在身前,不再逃了:“那场讲经为的不是虞诗鸳,你们真正想要引出的人,是我。”发沙的女声自黑色的兜帽后传出,“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虞诗鸳背后还有别人的?”她顿了顿,似是不解,“毕竟,连她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我的存在。”

祖媞淡淡:“你为了寻虞诗鸳,不是去绑过莹南星吗?”

女子握着钢鞭的右手一紧,忽地一笑:“你们果然没有相信那些半妖。”

祖媞仍是淡淡:“你早该料到我们不会相信。”

“是。”女子静了一瞬,“我的确想过你们会怀疑,可就算你们料到了我会来劫虞诗鸳,但,这可是镜面塔,事先未用过镜面香,是绝无可能寻到、看到这塔的,且就算看到了这塔,没有我的咒令,也当是打不开它的。所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女子再次握紧了钢鞭,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告诉我,我便束手就擒。”

闯镜面塔于别人而言可能是件难事,但对连宋和祖媞来说却不算什么。生了心魔的元极宫三皇子,依然是缜密周致、谋定而后动的三皇子。黑袍女子究竟是谁他早已有数,她性情如何、擅长什么,他也早探查过。他料定她来劫虞诗鸳时,会以听经的凡人信众为质阻拦他和商珀,故他提前让谢画楼将听经的七百信众全换成了土偶人。他也料到了她会用空间阵或空间法器藏人,故当虞诗鸳出现,又被精怪掳走时,他让谢画楼在那些精怪们身上留下了冥司信物引路香。有引路香在,又有极擅空间阵法的祖媞神在,寻这镜面塔不过小菜一碟。

青年把玩着手中的玄扇。他并未祭出剑或者枪,而是一直用这柄扇做武器,可见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太认真。“又有什么好问的?若光神没有醒来,这世间或许的确难有人能寻到镜面塔。”他曼声,“可你们魔族也查到了吧。”他笑了笑,“你不是也知道,自去了西荒,光神便一直同我在一起吗,纤鲽魔使?”

听他唤出“纤鲽魔使”四字,黑袍女子一震,忽然甩鞭向青年攻去,连宋侧身避过,趁连宋躲鞭之时,女子猝然上前,纵身一跃,竟跳下崖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那混沌之中。

祖媞在女子暴起时也假意攻了两招,此时站在那崖边悠悠往下瞧:“小三郎,你说她有没有看出我们是故意逼她在此处现身,给她生机的?”边说边施了静音术。

从这断崖上跳下去,便可回到母塔中。

此前连宋封住女子的后路并非为了捉住她,而是要防她在他确定她身份之前跳崖离开。女子的声音、身量,包括兜帽下露出的下颌肤色都同纤鲽大相径庭,但同她过了几十招,又在这崖上阻住她试探了几句,他已可确认女子便是伪装后的纤鲽。

“应该没看出来。”连宋理了理衣袖,“诛神阵这种级别的阵法一旦被启动,便会在被诛之神身上留下启阵者的痕迹。我想她也是知晓这一点,才选择了利用一个凡人和一个半妖来弑神。可见她极怕神族知晓是魔族欲诛地母。她心里应该也清楚,地母若是被弑杀了,神族定会彻查此事。我想,她还推测过,一旦神族查到是魔族弑杀了地母,便会立刻向魔族发难。可魔族尚未准备好,如何能迎战,所以她才如此惧怕神族知晓此事背后的隐情。她既认为神族野心勃勃,一直想灭魔族,只是苦于寻不到时机,那今日,自会觉得我们设局便是为了抓住她,好以她为借口向庆姜发难,挑起神魔之战。”

听完连宋的分析,祖媞也很赞同:“所以从纤鲽的态度,也可看出目下庆姜和魔族还是很忌惮神族。”说着这话,她摇头失笑,“不过纤鲽实在想左了,两族此时开战于魔族不是好时机,于神族又是什么好时机呢?风灵珠尚未寻到,东华的阵也尚未造好,捉了她又有什么用,反倒骑虎难下。”想了想,看向连宋,“不过今日被小三郎你叫破身份,以纤鲽自负自傲、受挫后又易陷入自卑的性格,此后定会颓废一段时间,当不得什么大用了,这对我们也算是桩好事。”

连宋笑了笑,道“是”。向站在崖边的祖媞伸手:“过来,站在那处危险。”

祖媞回头看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站在险地,也笑了,走过去,轻抿着唇,将手放进了青年掌中。“事既已了,走吧。”说着便要牵青年离开这塔口。

不想忽有剑击声靠近,二人不约而同止步,见一青一黛两道人影纠缠着一路打过来,不消说,正是虞诗鸳和商珀。

青锋相击,剑光凌凌,商虞二人一路打斗至对面悬崖。铮,随着这道格外响亮的剑击声响起,那青碧色的身影忽地向后一跃,径向崖底而去。方才还一片剑影婆娑的崖岸上转瞬间只余商珀一人。

连宋和祖媞对视一眼,携手齐飞向对岸。

虞诗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混沌中,商珀收剑道:“她是自己纵下去的。”

祖媞垂目看了眼唯余茫茫黑雾的崖下:“她可不是自寻死路的性格,应是瞧见了纤鲽主动跳崖,知晓此处是生机。”

连宋问商珀:“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商珀面沉似水:“她以虞英的性命起誓,说她没有骗我,说当初的确是她寻到了渡劫失败流落西荒的我,将我带回了长右门。又说我确然因伤重昏迷了七年,而那七年她大多时候在外为我寻药,也不曾亲历过宗门那场大劫,那场劫难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是事后她从她父亲处得知。土灵珠也是她父亲逝后,她从她父亲那里继承得来。”

连宋挑眉:“这虞诗鸳实乃鬼才,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你信她吗?”

商珀沉默了一瞬:“我信不信她不重要。即便灵珠非她所盗,她杀了一百四十七个凡人却是事实。她既身负如此重罪,我自不能任她逍遥世外,若难顺利活捉她,那令她就地伏诛亦是天道。”说到这里,商珀顿了顿,神色仍暗沉着,声音却带了一丝迟疑,“可当那击杀的一剑刺出,她却主动揭开了脸上的面具,我发现……”商珀抬起头来,清俊的脸一片雪白,“她的脸竟变得有九分像是南星了,她原本并非长得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谜题解了,虞诗鸳能逃走,原是因她临危之际自揭面具,使商珀分了神,令他的击杀之剑失了准头。

商珀看向连宋和祖媞,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二位可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宋没说话,祖媞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这事……或许有些不妙。”

谢画楼抱着她的黑猫守在子塔入口,知祖媞三人已拿到土灵珠,便与三人道了别,回冥司了。

祖媞三人回到白玉宫,同留在道场打理后续的寂子叙会合后,于是日下午离开了那凡世,一起回了西荒。

一个多月前,祖媞初入丰沮玉门山遇到春阳时便答应了她,待寻回土灵珠后,会将灵珠中南星的一魂一魄提出,使之与她为南星新造的那一魂一魄融合,助南星开启灵智,恢复至从前的三分。因此春阳早早便收拾出了可供祖媞施法融合南星魂魄的屋舍。

抵达丰沮玉门已是黄昏,祖媞顾不得一身风尘,刚回来便携着灵珠进了春阳打理出的施术之所,连宋跟了过去为她护法。

两个时辰后,两人从房中出来。

众人皆候在院中。

祖媞迎向众人目光,凝重地摇了摇头。

率先有反应的是春阳,少女眼中希望的光泯灭,双颊褪去血色:“怎么可能……”她定定望向祖媞,喃喃,“是尊上你说只要寻回灵珠,神使大人便能醒来……”泪水汹涌,漫至眼眶,春阳忽然激动起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你只想让我帮你找到土灵珠!你怎么能……”

连宋微微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阿玉的错。”说这话时,他并未看春阳,而是看向了愣怔住的商珀:“土灵珠中并无莹南星之魂。”见商珀猛地抬眼,他道:“你应该也猜到虞诗鸳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了吧。”

商珀脸色煞白,良久后,嗓音发哑:“是虞诗鸳发现了灵珠中南星的魂魄,提出了它,将它吞食了,对否?”

连宋微一点头。

连宋寥寥几言,春阳听得不算明白,不过商珀那句话她听懂了。“又是虞诗鸳,”春阳恨声,抬手猛擦了一把泪,“那杀了虞诗鸳,将神使大人的魂魄从虞诗鸳的魂魄中解离出来就可以了吧!”她期待地看向两人,“虞诗鸳你们是抓到了的吧?”

见春阳如此,站在连宋身后的祖媞眼中流露出不忍。若南星那一魂一魄只是被虞诗鸳以寻常之法吞食了,那不消她出手,在座任何一个人都可简单从虞诗鸳魂中解离出南星之魂。可从虞诗鸳那张已变得和南星九成像的脸来看,她当初应是选择了以融魂之法来吞食南星的魂魄。

修道之人吞食他人魂魄,多为夺人灵力以助修行。吸食掉目标魂魄的灵力后将其残魂囫囵弃于体内,同打开己身魂魄融合他人之魂,两种法子的修炼效果其实大差不差,但因异魂相斥之故,施行后者远比施行前者痛苦。

虞英曾说,若虞诗鸳能顺利诛灭女娲达成所愿,她会以另外的形貌和身份去到商珀身边,去尝试俘获商珀的心。如此想来,虞诗鸳选择遭大罪融合南星的魂也就说得通了——她是为了南星的脸,而非为了南星的灵力。

如今虞诗鸳既已有九分像南星,说不得南星那一魂一魄已完全融进了她魂中,如此,便是擅长造魂术的自己出马,也很难将南星之魂从虞诗鸳的魂中完美解离出来了。

祖媞心中一阵沉重。

院中静极,见连宋和商珀皆不回答自己,春阳明白了什么,木然道:“你们没有抓到虞诗鸳?”

自猜到南星之魂被虞诗鸳吞食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的商珀终于有些回过了神:“是我的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是我不小心放走了她。”

春阳愣住了。

她忽然飞身而起,一掌拍向了商珀心口。

与商珀相比,春阳的修为堪称低弱,但因是哀极下的一掌,商珀竟也被击得倒退三步,喷出一口血来。

“究竟是不小心放走还是故意放走?!”春阳厉声,声音恨极,“当年你便是为了她背弃了神使大人和丰沮玉门,如今你又如此,我没有看错你,你该死!”说着扬手一抓,自空中抓出一把短剑,径直向商珀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商珀似被春阳脸上的悲怒之色镇住了,竟没有闪避。最后还是连宋将镇厄扇抛出,打偏了春阳的短剑。不过连宋并未用力,扇子的力道不大,只将那剑撞偏了几寸,短剑的剑锋还是擦过了商珀的肩臂,黛色的衣瞬时被浸出的血染湿。

春阳并不愿停手,提剑还要再刺,商珀也反应了过来,往后躲了一步,祖媞趁机屈指结印,在两人之间树起了一道光障。春阳疯了也似,即便有光障相阻,也未放下短剑,剑刃劈在光障之上,发出刺耳的铮铮之声。

便在那锋刃不折不挠第十七次击刺那光障、妄图将其击开之时,祖媞开了口,幽幽问道:“春阳,你是真的想要弑父吗?”

春阳僵住了。

光障另一侧的商珀震惊地抬起了头。连宋和寂子叙默然,余者如天步、蓇蓉、霜和、莹千夏,俱面面相觑,一派瞠目结舌。

祖媞看着春阳的背影:“你并非什么侍婢之女,同寂子叙也并非亲兄妹,你是南星和商珀的女儿。”

春阳静了一瞬,转过身来,眼眶绯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尊上开什么玩笑,我……”

祖媞的目光落在少女鸦羽般的发上,轻声打断了她:“十来日前的一天夜里,我同小三郎看到了你染发。若如你所说,你母亲是侍奉南星的侍婢,那你一个侍婢之女,如何会有一头妖族王族才有的璀璨银发呢,春阳?”

春阳表情凝住,紧紧抿住了唇。

祖媞沉吟道:“我想,那侍婢虽不是你的母亲,却是抚养你长大的人,关于商珀神君之事,也都是她与你说的,可对?”见春阳不答,她也不太在意,只轻叹道,“只是我猜,她也是被蒙蔽了,对商珀神君有所误会,才会教你仇恨你的父亲。”顿了顿,“当年之事具体为何我虽不清楚,但我和小三郎都可为商珀神君作保,他不会,也不可能为了虞诗鸳而背弃你母亲和丰沮玉门。”说着望了连宋一眼。

接收到祖媞的眼风,静在一旁的三殿下配合地开了口:“的确如此。灵树神君的仙位虽是天君封给商珀神君的,但商珀神君能为灵树神君,却非因天君器重,而是因昼度树于万千待选仙者中亲自指定了他。昼度树乃天树之王,绝不会选持身不正之人做它的守树神君,所以商珀神君也绝无可能是什么无德小人。”

洞明世情又擅察人心的年轻神君深谙说服之道,话到此地,特意放缓了语气,不动声色地循循以诱:“你也知你父亲失去了那些年的记忆,忘记了你母亲。后来他同虞诗鸳成婚,也不过是受虞诗鸳蒙蔽,那场婚姻有名无实,虞英也不过是术法的产物。如今得知虞诗鸳作恶多端,你父亲比谁都想要使她正法伏诛,又如何会故意放走她呢?”

春阳的面色不再似先前那样紧绷,仿佛被说动了,但仍回避着不愿看商珀,像是惶惑,又像是不知所措。最后那迷茫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落在了寂子叙身上,顿了一瞬,绯红的眼中浮出了一层泪。

寂子叙近前两步,抬臂揽住了春阳。就在被寂子叙抱住的一刹那,春阳忽然失控,失声痛哭了起来。伤心的少女,就像是头委屈的小兽,无助地呜咽着,一边哭一边说出令人心酸的话:“哥哥,我想要我娘回来,我想要她回来……”

寂子叙知道,春阳所说的“想要我娘回来”,指的是她想要南星恢复灵智;只恢复一点点都可以,只要南星能认出她、唤她一声春阳便好。但旁听许久,寂子叙也猜到了虞诗鸳都做了什么。他深深明白,春阳的祈愿或许已没有实现的可能。

可春阳还不知道。她以为抓住了虞诗鸳,她的母亲便能回来。她此刻伤心的是他们没能抓住虞诗鸳,没能将南星的魂魄带回,所以虽然伤心,也还存着希冀。

寂子叙不敢想若让春阳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样。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此时这个伤心的春阳,只能压抑着情绪,轻轻地一遍一遍去拍她的背。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一时之间,小院里只有寂子叙轻缓的拍背声和春阳压抑的哭泣声。

祖媞看得眼湿,微微偏过了头去。

二人之间的光障已消失不见,商珀脸上的表情很是迷茫,他向前走了两步,在离春阳一步之遥时,他停住了,抬手似想触碰春阳,但那手终归未能伸出去。

此前,在商珀的猜想中,那段被他遗忘的过往里埋藏的真相,左不过便是他流落西荒时,南星救了他,容他在丰沮玉门养了一段时日伤;伤好后他便主动离开,回了长右门,却不意遭到了门中师长算计;他们大概囚了他,潜入了他的记忆,发现了入丰沮玉门之法……

此番重返丰沮玉门,见到南星后,他心中总有窒闷酸涩之感。他一直将其理解为对南星的愧疚,可,他们竟有一个女儿?

“南星……究竟是谁?”商珀失魂落魄地看向寂子叙,哑声问,“你可知,三万五千三百年前,我和南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寂子叙默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道:“那时我也还只是个婴孩。”

商珀愣了一会儿,忽地转身:“我去寻折颜上神。”

却被祖媞拦住了:“既有土灵珠,无需折颜上神,我亦可助你恢复记忆。”她直视着商珀的眼,“不过,那或许是一段很残酷的过往。你真的想将它们找回来吗?”

商珀涩然:“我来此,原本便是想搞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夜时下起了雨。轩窗外更漏迢递,和着沥沥雨声,在这静夜里有些突兀,也有些扰人。

祖媞离开后不久,商珀睁开了眼。他从竹床上坐起来,安静地穿好鞋袜,打开竹门,在沥沥冷雨中拐过长廊,站到了一间厢房前。静了片刻,他抬手拈了昏睡诀。待房中人睡熟后,他轻轻推开那竹门,缓缓来到竹床前,拉开了帷帐。

南星平躺在竹床上,床沿旁倚着埋首昏睡的春阳。

商珀在床沿坐下,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了一颗明珠。明珠生光,浮于帐前,清楚地映照出南星的睡颜。女子闭着眼,眉目似画,银发若雪。她仍是那么美,仿佛他初见她时。

商珀伸出手来,指尖微颤,停落在南星左眼眼尾的泪痣上。“南星。”他轻唤。没有人回应他。女子静躺在白绸之上,似已逝去,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南星。”他又唤了一声,嗓子喑哑得只余气音。然房中阒寂,仍无人回应他。

喉头似被利刃割开,一片腥甜。商珀猛地闭上了眼。

祖媞为他施治时,当灵珠之光驱散忆河上的阴翳,使那被掩藏的七年记忆露出真形,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在这丰沮玉门山见到只剩下一丝灵识的南星时,他会感到心空和窒闷,他原以为那是对南星的愧疚,原来那不是愧疚,是他的魂魄在痛。

真的太痛了。

可笑他还问寂子叙南星是谁,他和南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星是谁?

商珀紧闭着眼,感受着喉中的腥甜。

南星是三万五千三百年前,当他渡劫失败流落西荒时,将他从生死线上救回的人;是让他忘却了无情道加之于魂魄的束缚,令他长出了情根,使他倾心的人;是他罔顾人妖殊途也要求娶,放弃一切也要与之相守的,他深爱的妻。

南星温婉、贞静、灵慧、天真,于他而言,她是这世间所有的美,也是这世间所有的善。那时候,知若是成仙,他便不能同她在一起,他便主动放弃了修行;知只要他记不起自己是谁,寻不回可自保的术力,她就不会让他离开丰沮玉门,他便一直抗拒着寻回过去。可过往记忆的缺失也令他在心计智谋上退步了不少,以致虞诗鸳出手算计他们时,他那样轻易便中了虞诗鸳的计。

虞诗鸳借口师尊弥留将他骗走的那一夜,南星曾靠在他怀里与他作别。

她穿着十七层素纱单衣,未挽的银发几乎垂至脚踝,冰肌雪肤未施粉黛,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不舍地同他低语:“我和孩子会等你。”他的手覆上去,她腹中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

彼时他前尘尽忘,并不知他师尊已仙去多年。虞诗鸳流着泪说师尊弥留,他便信了。为人弟子,确当尽孝,他也觉着自己应当回去。

南星将他送到山下,他揽着南星,吻了她的额角,同她保证会在她临盆前赶回来。南星点头,静了一瞬,踌躇道:“我有些担心……”他问她担心什么,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又说没什么。

是不是那时南星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但这自幼生活在丰沮玉门,从未见识过世外险恶的纯真大妖,只懂以真心换真心,又岂懂以有心算无心?

所以他们都输给了虞诗鸳。

那一面,竟是诀别。

他答应了她会在孩子临盆前回来,可他失约了。再见面,竟已是三万多年后,她灵智尽消,只余灵识,早已认不出他是谁。

他们被长右门害得好惨,被虞诗鸳害得好惨。

南星,他的妻子,女娲座前的神使,她身份高贵,容颜美丽,性情慈悯,妖寿可与天齐。她于世人而言,原本当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存在,却因他之故,屈辱地被一帮比阴沟里的鼹鼠还不如的肮脏东西害得魂飞魄散。

而春阳,他的女儿,原本当是丰沮玉门最受宠的小公主,被他和南星捧在手心疼爱,却出生便失父失母,孤苦伶仃地长到如今。这三万年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没有父母庇佑,她是如何长大的?

不怪她那样恨他,他着实可恨。

他也听闻过她在九重天上闹出的风波,彼时他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只觉好好一个姑娘,为了害人竟自污声名,令人不喜。待到了丰沮玉门,因有了这番成见,他也是不喜她的。可如今才知,这是他的女儿,是他期盼了许久,在她还在她母亲腹中时,他便为她取好了名字的他的女儿。

忆昔时,为了给她起名,他捧着书册茶饭不思大半年,不断推敲才选中了“春阳”这个名字,希望她能一生明媚幸福。可她自幼时长到如今,又何尝有过什么明媚幸福的日子?反倒是害死她母亲的她的仇人的儿子,在自己的庇护下,于九重天活得恣意飞扬。

看着睡梦中还在流泪的女儿,商珀从未那么恨过。

恨意滔天,几乎淹没他的理智。

喉口又是一阵腥甜。

他想摸摸女儿的头,手试探地放到了春阳头顶,一时却不敢靠近,许久后,才敢颤抖地下移,轻轻地触碰女儿的发:“我和你母亲一直期盼着你的到来,春阳。让你这么苦地长大,是父亲的错。”他强抑着内心的痛苦,轻声对熟睡的少女说。

但昏睡诀下,春阳睡得很沉,并没有听到这话。

商珀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寥寥几字,说他会如春阳之愿,将虞诗鸳带回来。

春阳不在,昨夜被莹千夏普及了下融魂知识的霜和悄悄同蓇蓉咬耳朵:“可莹姐姐那一魂一魄不是已被虞诗鸳融了吗?那带回虞诗鸳还有什么用啊?”

祖媞放下茶杯:“也不是说两魂相融了,便完全没可能再将被融的一魂解离出来了,理论上也是有法子的,只是没人试过。”她想了想,打了个比方,“虞诗鸳融南星之魂于己身魂体,就好比将一碗金沙倒进了一片大海;而要自虞诗鸳魂中解离南星之魂,就好比要将这碗金沙从这片大海里再一粒不剩地捞回来。”

莹千夏不愧是学医的,一点就通:“所以只要化了虞诗鸳的魂,将南星神使的魂砂自虞诗鸳的魂中一粒不剩挑出,而后再用结魂之法凝结魂砂,或许便可恢复南星神使的一魂一魄了,对吗?”

祖媞点头:“只是这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收集魂砂,谈何容易,谁知道要几万年才能收集成呢?”

蓇蓉惊叹:“几万年吗?”

坐在祖媞身旁的连宋垂眸将商珀留下的那信又看了一遍,若有所思:“看来商珀神君已做好了选择,也有了打算。”话罢抬手将信给了天步,让她交给春阳。

知商珀离开,春阳并无太大反应。

灵珠中既已无南星神魂,春阳对它也不再留恋,做主将它借给了连宋和祖媞。

几人离开时,寂子叙神色复杂地望着祖媞,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忍住了,只隐忍地道了“保重”二字。

祖媞点头还了礼。

几人原打算立刻回九重天,然刚出丰沮玉门便碰到了谢画楼。谢画楼脚下躺了几具魔尸,正是跟了他们几个月的商鹭的手下。谢画楼简单道:“见他们在此蹲守,仿佛欲对你们不利,我便出手将他们解决了。这几只魔还有个主人,但那主人逃命的本事不错,被他给逃了。”

祖媞同连宋对视一眼,知谢画楼所说的魔尸们的主人应当便是听了连宋忽悠,欲对他们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商鹭魔使。不过这也不太重要。

显然,谢画楼也不觉这有什么紧要,只将此事淡淡一提,接着,神色沉重地告知了他们另一桩事。谢画楼说她寻到了一点关于雪意的线索——雪意可能误入了冥司的混沌荒漠。

这确是桩要事。祖媞担心雪意,决定领着霜和蓇蓉先随谢画楼去冥司,让连宋回九重天将土灵珠交给东华帝君后再来同他们会合。连宋同意了,将天步和莹千夏也留给了她。

就在连宋回到天宫,处理完杂事,带了来元极宫借书的粟及一道前往冥司时,在遥远的南荒,商珀也寻到了逃匿多日的虞诗鸳。

面对恢复记忆的商珀,虞诗鸳难再巧言令色,终于感到了惧怕。

她是爱冒险的人,也总有好运气,虽然过往许多次的冒险都差点将她逼入死境,那时候她也会紧张畏惧,但在内心深处,她并不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她是天命所向的人,她一直这样认为。可此刻,当商珀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入她心口,虞诗鸳才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死亡是真的离自己很近了。

求生的本能使她不顾一切地握住了那白刃。商珀眸似寒星,冷冷看着她。因她的抵挡,那剑尖只刺入了一寸。疼,但不是不可忍。到这一刻了,她仍不愿放弃,还想着逃生。

芙蓉面失去了血色,额头也渗出了冷汗,她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可怜,强忍着疼痛,佯做出无助柔弱之态,眸中含泪,向商珀乞求:“我会这样,都是因为喜欢你啊大师兄!我的确做了错事,可事已至此,既然南星姐姐回不来了,你可以将我当作是她……难道我不像她吗?”说着含泪露出了一个南星才有的温婉贞静的笑容,“我会好好扮演她,做你在这世上的慰藉,为我的过去赎罪,大师兄,你饶我一命好不好?”

在看到那个笑时,商珀的手颤了颤,虞诗鸳自以为摸到了商珀的软肋,欲再接再厉,但压在舌尖的话尚未蹦出一字,刺在心口的冰冷剑刃又向内深入了两寸。剧痛在身体里炸开,虞诗鸳不可思议地看向商珀:“你……”这才看清,商珀的眼中并无动容,有的只是恨和厌恶。

利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她能感到生命在迅速流逝。商珀的眼中一片阴翳,像看蝼蚁一般看她:“南星是天上月,你是地上尘,即便有了她的脸,你也叫我恶心。”

虞诗鸳的眼猛地睁大。地上尘,凭什么说她是地上尘,这世上凡人,庸庸无为者多,有几人能有她的成就?即便如今她英雄末路了,也不能否认她的辉煌曾经。

一时之间,她竟忘了死的恐惧,愤怒地想要反击,可一张口,便全是血,但她依然拼命发出了声音:“别……别忘了,便是……我这等地上尘……杀死了你那天上月……一般的南星。”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意识到已无力回天,她笑着流出了一滴泪,最后回顾这一生,她仍不觉自己做错,“是……虞风铃误……误我,若非……她喜欢……你,在我心中种……种下了对你的执念,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被你引……引出来,最后死……死在你手中。是她……误我,若有……来世,我定……”

其实她对商珀的执念到底是源于她自己还是源于虞风铃,如今她也说不清了。她只是……必须得否认。她一路走到现在,一败涂地于此,这绝不能是她的错,必须是虞风铃的错,否则她无法原谅她自己。

利剑猛地刺下,扎进虞诗鸳胸膛,剑锋穿背而过,鲜血似涌泉自她口中喷出,将她未尽的话堵在了喉中。虞诗鸳死不瞑目。

人死一刻后,魂魄会自然离体,商珀却懒得等那一刻钟,直接将虞诗鸳的魂从她的尸身里扼了出来,伸手一掼,将之掼入了散灵壶。

散灵壶可解灵,解灵之痛难描难绘,只听虞诗鸳的尖叫透壶传来。商珀冷冷一笑:“好好尝尝这散灵壶的滋味吧,痛三千年后你便会被解灵,不会再有什么来世了。”

那壶中尖叫停了一瞬,接着,更凄厉的尖叫声响起。商珀却未理会,随意将散灵壶收入了袖中。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才经历了一场残忍打斗的山间一片宁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漫山野木仍自青青。

魔尊所居的灵璩宫崔巍峭拔,巍巍然立于南荒另一头。纤鲽这些日在魔宫中养伤。她身上其实没大伤,但欲诛女娲的阴谋被祖媞和连宋揭穿,令她大受打击,受了颇重的心伤。几日来,纤鲽分外颓丧,连手下的魔将前来禀呈,说在魔宫外发现了神族痕迹,也难令她再如往日般警醒。

诛灭女娲,并不是庆姜复归后才指派给纤鲽的差事,她二十多万年前便在干这事儿了。具体说来,是二十四万年前。

那一年,庆姜偶得了一本古阵法册。那册子乃一位极擅阵法的暗魔先祖留下,册中载录了一种可诛真神的法阵。庆姜意在八荒,一直视神族中几位厉害的洪荒神为眼中钉肉中刺,得此宝阵,自然想将之用在几位洪荒神身上。然想要立成此阵,还需两件秘宝作阵引——一件乃欲诛之神的元神灵珠,另一件乃欲诛之神的眉间真血。可想要从一位清醒着的真神那儿拿到他的元神灵珠和眉间真血谈何容易?算来算去,也只有业已沉睡的女娲比较好让人钻空子。庆姜便将矛头对准了女娲,将此事派给了纤鲽。

纤鲽很是尽心。她查到女娲座下有个叫温随的妖侍,因不满女娲偏爱神使莹南星,同莹南星一直不对付。纤鲽以永生为饵勾连上了温随。她许诺温随将助他长寿永生,温随则答应她帮她盗取女娲灵珠。

这合该是桩好交易,可惜尚未盗得灵珠,温随便暴露了,被莹南星逐出了丰沮玉门。幸而他机灵,离开丰沮玉门时将可感应女娲眉间真血的蕉岭石顺手牵羊给带了出来。

接着,他奔逃到南荒,来投奔了纤鲽。

可纤鲽即将跟随庆姜前往虚无之境夺取创世钵头摩花,并无暇看顾他,仓促之间,纤鲽将他安置进了魔宫别苑,打算凯旋后再与他就诛灭女娲之事从长计议。岂料父神虽老矣,却不可小觑,虚无之境中与父神那一战,竟是庆姜败北,被父神封印。作为庆姜的座前魔使,纤鲽亦被牵连,陷进了长久的沉眠中,并未能回得去魔宫。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直至二十多万年后,封印大阵上那一缕父神自光神处借来加持阵法的亘古不灭之光消失,庆姜自封印中苏醒,炼化了被他吞食的三瓣钵头摩花瓣,恢复了力量,纤鲽才得以被唤醒。

可阵外的魔使虽被唤醒了,魔尊庆姜却没能出得来。因被他炼化的那三瓣钵头摩花瓣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即便他的魔体可与钵头摩花伴生,也不堪承受。

体内的创世之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庆姜,使他无力也无法破阵而出。不过庆姜坚信,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能逼出体内多余的钵头摩花之力,冲破父神的大阵。因此他指派了纤鲽一行先去魔族中布下暗局,以待他王者归来。

三位魔使领命而去。

苏醒后的头一万年,纤鲽暗藏于苍之魔族中,一直在为迎接魔尊入世而忙碌,差不多已忘了温随和诛杀女娲之事。一次前往凡世,于无意中结识了虞诗鸳,发现土灵珠竟在虞诗鸳手中,她才想起二十多万年前那桩未竟之事。

在阵外禀报了庆姜之后,纤鲽重领了诛杀女娲之令。

温随自然已不可能存于世间,不过当初为了掌控温随,纤鲽曾让族中擅蛊之魔在温随体中种下了可一代传一代的蛊毒,如今蛊师虽早已离世,这一味蛊也成了绝蛊,但所幸,循着此蛊寻出温随后人这事,她还是能办到。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纤鲽便寻到了温随的子孙温宓。她扮作一个跛足道人与温宓结缘,后又引温宓见到了虞诗鸳。

温宓和虞诗鸳所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她的影子,但谁也不知她的存在,连温虞二人自己都不知他们其实只是她手中的棋子。她对自己布下的这一局很是满意,暗觉这次她一定能够顺利诛灭女娲。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复归的光神祖媞竟会半路掺和入此事,还将那心眼比天上繁星都多的天族三皇子也揽了进来。

纤鲽这几日复盘了近百次——她在哪一步更细心一些,更谨慎一些,这事或许便可成了?

为避免让人揪出此事还有魔族的影子,她并未派人监视虞诗鸳,但温宓便是虞诗鸳的归处,待虞诗鸳在凡世收集完女娲眉心真血后,她总会回到八荒来与躲在长右门的温宓会合。幸而祖媞神那条“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的法咒,只对生灵们从八荒前去凡世有规束,否则杀了那么多凡人的虞诗鸳便决计回不来了。

照她原本的计划,待虞诗鸳回来同温宓碰头,自己再前去长右门,暗中为二人护法助二人设阵,这事便万无一失了。

可连宋却早早绑走了温宓。

连宋为何会闯长右门绑走温宓,长右门中有何物是值得这位天族三皇子觊觎的?她立刻便想到了虞诗鸳手中的土灵珠。

她反应得很快,还想到了以连宋的能为,必能撬开温宓之口,从温宓口中探寻到温虞二人对女娲的谋划,自己若再循原计划行事,势必会很危险……

可,要收手吗?已经走了九十九步,还差一步便可抵达终点,就这样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

诱惑实在太大,最终纤鲽决定赌一把,改变计划,放弃掉温宓,直接去找虞诗鸳,然后借虞诗鸳之手杀掉女娲。

她是洪荒时便降生的魔,又同温随打了长久的交道,自然知晓女娲曾将莹南星的一魂一魄移入土灵珠以助莹南星长生。

三万五千多年前丰沮玉门那场屠山之祸被瞒得严实,纤鲽并不知莹南星祭山了,只从虞诗鸳处听说那一夜长右门满门覆灭,丰沮玉门亦损失惨重。

纤鲽知莹南星有感应土灵珠之能。她从没想过莹南星会死在凡人手中,推测莹南星会任土灵珠遗落在外,可能是被那一战伤了根本,陷入了沉睡。而祖媞和连宋应是并未能让莹南星从沉睡中苏醒,否则他们早就前去凡世寻虞诗鸳了,可据商鹭说,他们一直都待在山中。故而,她想在祖媞和连宋复苏莹南星之前,将莹南星绑出,托庆姜唤醒莹南星,然后在连宋他们之前寻到虞诗鸳,完成对女娲的诛杀。

复盘了差不多一百回,纤鲽不得不承认,岔子的确是出在了这里。她在这一步做错了,她不该去绑莹南星。不派那些半妖去绑莹南星,祖媞和连宋就不会推测到温虞二人背后另有主谋,也就不会将计就计,在复苏了莹南星、靠着莹南星的力量寻到虞诗鸳后,最终反让她入瓮。

不过行差踏错了一步,事情便再难以挽回。

纤鲽悔得咬牙,恨得切齿。

忽有魔侍不禀而入,纤鲽立刻甩杯砸人,杯子却被定在了半空。

纤鲽抬眼,方见是同样办砸了差事的商鹭入内。

商鹭看着比她还颓丧些,黯然道:“尊上从暗林里出来了,传召你我二人。”

纤鲽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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