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翌日大早,三殿下去见了天君,带去了夜华君的消息。天君喜小儿子不负他之望,刚回天宫就替自己觅得了太子的下落;天君亦怒青鸟族不识好歹。不过怒归怒,天君为君,练达世事,权衡之下,亦觉派能人私下前往青鸟族迎回太子最为妥当,而这个能人,当然非他目达耳通的小儿子莫属。

天君便将此事顺手派给了小儿子,又留小儿子用了早膳,关怀了下他近日消失是去了何处,三殿下当然没有说实话,但天君也不太在意,他只是想为自己无处安放的父爱寻找一个出口。

天君对青鸟族这事的安排同三殿下的预想大差不差。回元极宫后,他欲领祖媞前去太晨宫,将她托付给一万个靠谱的重霖仙者。但不知是噬骨真言的威力太大还是如何,小祖媞十分黏他,并不愿独个儿留在太晨宫,定要随他一同去朝阳谷。三殿下静思衡量后,觉得倒也不是不可以,吩咐宫婢去给小祖媞换一身少年装。

宫婢刚领了小祖媞去寝殿,南天门上的巨灵神君便差了坐骑小兽来元极宫通传,说姑媱山有神使来访,候在南天门上,想见殿下。小坐骑兽年纪小,性子不拘束,活泼泼地传了这话后,又凑近接闻消息的天步,拢着口悄悄道:“两位神使来势汹汹,怕是来找碴儿的,姐姐,要不然我去跟他们说殿下还没回天宫,将他们哄走算啦!”

刚巧三殿下走出来,婉拒了小坐骑兽不大靠谱的好意,表示他正好有空,可以去南天门会会两位神使。

天步目送三殿下离开,心中惴惴。她揣测所谓姑媱神使来访,必是祖媞神那几个神使查探到了他们尊上被三殿下诓……不,同三殿下在一起,因此来元极宫要人来了。

天步虽未见过姑媱山的神使们,但月前祖媞神刚醒时,曾派过两位使者来天宫给三殿下送生辰礼。彼时司命星君有幸在场,听司命星君转述,说两位神使说话做事谨慎周密,笑里藏刀,怪难缠的。天步觉得他们三殿下也怪难缠的,既然双方都怪难缠,那是不是只有打一架来决定祖媞神到底跟着谁了?真是令人胆战心惊。

所幸,令天步担忧的打架斗殴之事并没有发生。

半个时辰后,姑媱的一位神使跟在他们殿下身后,稳步踏进了元极宫。神使一表人才,一身蓝衣,神色冷静平和,并不像是假意同他们殿下言和,要趁殿下不注意暴起偷袭他的样子。

二人刚入宫门,小祖媞神便提着袍角跑了出来。见到小祖媞神时,那蓝衣神使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但他很快掩饰了,没有失态。天步理解他,试想要是有一天三殿下的身心突然也回到了孩提时代,可能她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记忆已回到幼时的小祖媞当然不认识这按道理万年后才会被她点化的神使,只好奇地瞄了那蓝衣仙者一眼,便将目光重新移到三殿下身上了。她小鹿似的跑过去,仰着头,一径地询问三殿下他们何时出发去朝阳谷。

三殿下回她说不急,又向她介绍蓝衣仙者,说是给她安排的仙侍,因到朝阳谷后他有许多事要办,不一定能常伴她身旁,有这位法力高强的仙侍时刻守护她的安危,他也可以放心。又告诉她,她可以唤这位仙侍小殷。

天步便明白了,这位蓝衣使者九成九便是姑媱四大神使之首的殷临尊者了。

小祖媞对多了一个仙侍来照看自己这事无可无不可。“哦,你想得很周到,我是光神,是该有一个仙侍,我值得这个排面。”她一脸深沉地考虑了片刻,说道。说完还去拉了拉三殿下的手,由衷地赞他,“连三哥哥这么为我着想,我很喜欢。”

天步看到殷临的目光停留在三殿下和小祖媞相握的手上,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惊讶掺杂着伤感、伤感掺杂着无奈,又仿佛认命的表情。殷临缘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天步感到惊讶,待要再细看,殷临却已收束了外露的情感,面容重归于淡然,仿似一口无波的古井。

前去朝阳谷有一段路程,为了使小祖媞路途舒适,天步特将代步的云船翻了出来。小祖媞头回坐云船,新鲜了一阵。但行船于云天之上,所见除了云还是云,终归是件枯燥事,没多会儿她就打着哈欠睡过去了。

天步伺候小祖媞躺卧于船头的云毯中,待她睡熟了,才起身往船尾而去,打算给对坐弈棋的三殿下和殷临尊者煮一壶茶。

走近了,天步听得殷临一边落棋一边道:“她小时候精灵古怪,很活泼,甚而称得上顽皮。待她成年后,随着预知能力进一步觉醒,她的魂体也逐步向更深层的天道靠近,那之后,她才渐渐变得庄重淑静起来,也有了你们后世传闻的那种肃穆清冷。不过,不管是活泼伶俐的孩提时代还是清冷肃穆的少女时代,她从没有对任何人、任何事表达过讨厌或者喜欢。谁的某种行为让她觉得喜欢这种话,她从未说过。”

天步心想,殷临尊者这是在对适才小祖媞神握着三殿下的手说“连三哥哥这么为我着想,我很喜欢”感到耿耿于怀。

她假装自己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泡茶机器,淡然地化出茶具来煮水淋杯,双耳却竖了起来,听到三殿下回道:“传说光神无七情亦无六欲,但我所见到的光神,无论是成年还是幼年,喜怒哀乐皆很分明,尤其是孩提的光神,七情格外生动,我也觉奇怪。”

殷临执棋的手顿住了,片刻后,他道:“传说并非虚言,光神的确生而无情,但二十多万年前为了人族献祭的她得天眷顾,天道令她复归后有了情感,所以如今当她再回到幼年时,你能见到喜怒哀乐、爱恶欲痴皆分明的她。”他顿了顿,“这样的她,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三殿下随意落下一子:“我不知无情无欲的祖媞神是什么样,但情感丰富的祖媞神,我觉得很好。”

殷临低声:“我也觉得很好。”半晌,又没头没尾地补充了句,“你和她很有缘分,如果这是天意……”但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

三殿下摆弄着手中的棋子,微微一笑:“光神和水神,同为自然神,羁绊的确要比其他人深一些。我和祖媞神确是有缘分。”他看向殷临,似漫不经意,“你所说的我们有缘,是指这个吗?”

殷临一怔,而后一笑:“是啊,当然是指这个,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口中虽这么说,落子却走错了一步。

三殿下挑了挑眉。

茶已煮好,天步开始为二位神君分茶。她直觉殷临口中的三殿下和祖媞神有缘并不仅指光神和水神生来便有的自然羁绊,可,正如殷临所说,若不是这个,又能是什么呢?

旅途的后半程,两位神君没再交谈,只是继续下着棋,天步则在一旁观棋。船头处小祖媞仍自沉睡着,她偶尔看两眼,确认小祖媞神没有踢被子。

天步虽知小祖媞乃曾为这世间献祭的了不起的尊神,但因初次接触她,她便是纯真的孩童模样,言谈也尽是稚气,因此天步并未觉着她如何神圣庄严,对她其实爱怜多过尊敬。

随着眼前这位似乎揣着许多秘密的殷临尊者的到来,天步才突然有了一点小祖媞并非一般仙童,而是神秘光神的实感。

她不知三殿下内心是否也如此作想,只是一局棋结束,当殷临尊者前去船头熟练地为小祖媞神掖被角时,天步发现三殿下的目光在小祖媞神身上停落了很久。

一行人是在夜幕降临之时到达朝阳谷的。

青鸟族女君之弟苔野君听闻天族三殿下驾临,亲率朝臣出宫来迎。

苔野君甚为谦卑,解释说女君日前闭关了,将朝事暂付于他;又说女君闭关前仍挂心太子殿下的病体,特派了使者前去独山相请了名医空山老前来医治太子殿下,空山老半个时辰前刚到宫里,此时正在伏波殿中为殿下诊脉。

苔野君言辞切切,话里话外皆是他们青鸟一族在救治太子上头的尽力,却绝口不提为何不派人通传九重天太子在他们这里。不过照理说,他们确实不必通传九重天,但他们需将此事通传给他们的主君白浅上仙。只是他们也没有这样做。至于为何不如此做,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听完苔野君一席话,三殿下只颔首而笑,夸赞了青鸟族对太子的尽心,又让苔野君领路,容他前去探望太子。别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鸟族对夜华君确然是尽心的。夜华君所住的寝殿伏波殿就在王宫花园旁边,傍幽山依绿水,据说是整个麓台宫里最为怡人之殿。

殿中金玉为梁,晶石为床,床四围以云绸为帷,玉钩挽起白色的绸缎,床帷前垂着一面碧玺珠帘。少年太子便躺在那面莹光柔润的珠帘后。

三殿下抬扇撩开珠帘,小祖媞好奇地看过去,一眼望见立于床前蹲身向他们施礼的少女。小祖媞的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了少女的本相。苔野君从旁介绍,说这便是他和女君的妹妹——他们青鸟族的长王姬竹语。

少女既是这个身份,那论理也该是只青鸟,但小祖媞眼中所见,少女的本相却是一株青色的亹冬花。这令她感到惊奇。姑媱也有许多亹冬花,白色的,粉色的,桃红的,甚至黄色的,夏秋时节,枝头花绽,美丽又芬芳。但她没有见过青色的亹冬。

小祖媞盯着少女,看了一眼又一眼,直看到少女觉察到她的视线,困惑地抬头。女子杏眼蛾眉,眉间一粒红痣,是柔婉如水又带着一丝艳的长相。小祖媞掩饰地咳了一声,移开了目光,假装她其实一直在看晶石床中的太子。

少年太子枕在一只锦缎软枕上,自然地闭着眼,仿似沉睡。一眼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可即便气色不佳,那英俊惹眼的眉目依旧惹眼英俊。小祖媞的眼睛亮了亮,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竹语王姬注意到小祖媞的神色,微微皱眉,移动了两步,挡住了少年太子的脸。

小祖媞愣了一下,但她无所谓,欣赏不着太子,那继续欣赏这株挡着太子的漂亮亹冬花也不是不可以。头顶却被扇子敲了一下:“愣在这里做什么?”小祖媞捂着头轻声嘟囔:“有点疼啊。”三殿下随手胡噜了一下她的发顶,口中淡然地吩咐床前的竹语和侍女们:“你们先下去吧。”

竹语听得此吩咐,不敢违逆,柔柔弱弱地道遵命;但显见得不舍离开,侧身为太子理了理被面,又将太子露在被外的一只手放进了被中,才领着侍女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不过也只退到了床帷外的屏风处,比苔野君和空山老站得还要近一些。

三殿下未同她计较,待床前清出场来,他上前探了探夜华君的脉。小祖媞也装模作样地凑上去,先是猛看了太子两眼过瘾,然后伸出两指搭落在太子眉心。很快,她收回了手,趁三殿下俯身探看太子胸前伤势之际,掩着口踮着脚凑到了他耳边,很小声地说:“小太子的精神力很强大也很稳定,我觉得他不会有事,因为将死之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精神力。”又安抚地握了握三殿下的手臂,一副“你信我”的表情,“连三哥哥你不要担心。”

三殿下的视线从她握着他手臂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你方才调用了法力?”她偷觑他:“呃,你不是说不用重法就可以吗?我可没有用重法。”

三殿下点了点头:“那便好。”

小祖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那、那你不夸夸我吗?”三殿下好奇:“为什么要夸你?”又问她,“夸你什么?”

她抿了抿嘴:“因为我厉害呀,随便一探就探明白了小太子没大事;我又很懂事了,安慰你不要为他担心。”

“嗯,”看她这样一本正经,三殿下忍不住笑,“你很厉害,又很懂事。”一边不走心地夸着她,一边在床旁坐下了。她一点没看出来三殿下不走心,听到了衷心期待的夸奖,便立刻满意了,也给自己找了个杌凳,偎坐在了三殿下的腿旁。

苔野君隔着珠帘,暗中望了小祖媞好几眼。三殿下并未同他们介绍这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小公子是谁,故而他心里也没个谱。晶石床四周布了静音术,苔野君看到了两人在说话,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透过珠帘,依稀能看到三殿下待那孩子亲和又包容,或许……这小公子,是三殿下的堂表弟之类的?

小祖媞并不知苔野君在观察着自己。此时她偎坐在三殿下腿旁,感觉就这么坐着好像也有点无聊,就把下巴放在了三殿下的腿上,因为这个视角可以让她偷看到帘外那朵青色的亹冬花。

可她却不知她趴在连宋腿上这个动作有多惹人注目。帘外诸人见此,皆流露出惊诧之意,只殷临还算淡定,但目光也有些复杂。不过小祖媞一概没有察觉,只一心一意地欣赏着立在屏风旁的亹冬花。

三殿下注意到了众人的诧异,但他也不太关心,仿佛腿上趴了只狸奴似的,他的表情怡然且淡然,慢条斯理地吩咐空山老:“夜华目前的状况,你说说看吧。”

一身行者打扮的空山老赶紧趋前参拜。

空山老面向三殿下,足禀了一刻钟,将太子殿下的情况禀得很细致。

大意说,太子最初应伤得颇重,但多亏长王姬及时救下了他,又对症给他用了好些天材地宝,让他平稳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而后青鸟族亦将太子看护得好,所以太子目前的状况还不错。至于人为何总不醒,乃因龙体正以温睡自我修复之故。

不过龙体自我修复,是极缓慢的一个过程,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当然不能让太子殿下温睡三五年。因此目下,他打算重为太子用药,中断他的自我修复,以外力养其魂体。如此,殿下想必很快便能苏醒。而后再就地调养一阵,应当就无碍了。至于要调养多久,还需待殿下苏醒后再行判断。

三殿下因心中有数,听空山老禀完,面上挺波澜不惊的,倒是青鸟族一派欢天喜地,其中最为激动者当属长王姬竹语。

竹语王姬当场便红了眼眶,若不是三殿下坐在太子床边,就要扑到太子身前了。

“谢天谢地殿下无事,殿下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说着这话,人一软,竟昏倒在了侍女的怀中。

场面一度混乱。苔野君一边吩咐侍女将长王姬扶去休息,一边汗颜地同三殿下解释:“妹妹她在太子殿下榻前服侍许久,数日没得一个安稳觉,想来是听闻太子殿下无大恙,绷着的精神终于松懈下去,以致晕倒,请殿下万勿见怪。”

三殿下自然不能见怪。

待太子榻前恢复了清静,三殿下又看了会儿青鸟族这几日记录的太子的医案,到戌时了,方由苔野君领路,向青鸟族为他们一行安排的寝殿而去。

苔野君殷勤,差遣了数位美婢前来服侍。但三殿下挑剔,有天步随行时,一向只容天步在他跟前伺候。

天步铺床时,三殿下吩咐了她两句,让她待会儿点个镇静安神的安息香,说小祖媞换了床,可能睡不安稳,昨夜她就睡得不算很安稳。天步领命。

小祖媞神此时在净室中沐浴,殷临在门外照看着她。天步燃了香,来到外间,欲言又止。坐在书桌前写信的三殿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谈青鸟族的事?”

天步的确想同三殿下谈一谈青鸟族,闻言露出忧虑表情:“奴婢是觉得,这青鸟族也忒不老实了。”

三殿下笑了笑:“哦?”

天步看出他是让自己说下去的意思,近前为他倒了杯茶,斟酌道:“若照那苔野君所说,他们果真对我天族尊崇敬仰,别无二心,那便该在见到殿下您之时,便为私藏太子殿下而请罪。可他们却只做出一副我天族恩人的模样,还将空山老请了来,暗示需得让太子殿下在此调养才好。那长王姬又一副痴恋太子殿下之态,做主的苔野君竟也不阻拦,言语间还大有想要促成这桩美事之意。”天步顿了顿,“此前殿下也曾说,青鸟族不一定是想挟恩换取利益,看他们这一番做派,奴婢很是担心,”她锁眉道,“若不是为了换取利益,难道他们是想……换取太子殿下的婚事吗?”

三殿下没有停笔,回她的话模棱两可:“有这个可能,但也未必就是如此。”

天步却已觉得多半就是如此了,不禁冷笑:“有此等野心,那倒是开口求殿下啊,他们倒沉得住气,难道还想等着我们先开口不成?”

三殿下写完了一张纸,另取了一张铺开来:“朝阳谷风景秀丽,他们既诚意请我们小住,那住一阵,在此散散心也不错。”不在意道,“也顺便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沉得住气。”

天步略一思忖:“这倒也是,反正殿下也没什么事,我们自是不着急,此种事,谁先开口谁便被动了。”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来一节,“可祖媞神……不是还在等着帝君他老人家出关吗?万一……”

她这话虽只说了一半,三殿下却已听出了她的意思:“放心,他们拖不了那么久,鄄迩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性子。”

天步怔住:“鄄迩?”这个名字已许多年无人提起,乍然听闻,天步不禁恍惚了一下,“殿下是说那个鄄迩?可这……这同鄄迩又有什么关系?”

狼毫蘸墨,三殿下垂首在信笺上笔走若飞:“我没同你提过么,鄄迩当年离开是回了青鸟族。青鸟族上任王君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弥暇。”

天步瞳孔猛地一缩,低喃:“弥暇,青鸟族的女君。”她不可置信,“殿下是说,当年的鄄迩,竟是如今青鸟族的弥暇女君?”

三殿下嗯了一声,目光专注于信笺之上,没再说什么话,天步也没再继续问,内心却止不住山呼海啸。

鄄迩,是位故人。

天君三皇子的元极宫,曾有许多过客来去,鄄迩是唯一一位非因对三殿下存有男女之思而入元极宫的过客。

那是一万两千年前还是一万三千年前?天步也记不清了,终归就是那么个时候吧,有一年春,三殿下突然消失了两个月。三殿下为仙,无羁惯了,时不时就要闹个失踪,天步也习惯了,但三殿下离开九重天一两个月,却不带她随身伺候,这却不太常见。天步候在元极宫中,渐渐也有些焦虑,正待与二十四文武侍商量着派人离宫寻他,那日黄昏,三殿下却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女。那少女便是鄄迩。

三殿下失踪前,他身边是有美人为伴的。美人乃澜河神君的次女,是个骄脾气,却痴情,三殿下消失了两个月,她便在元极宫中苦等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等回了殿下,却见他带回了一个小美人,骄骄脾气的澜河神女如何能忍,当即大怒,扬言要立刻回澜河去。

宫门口,面对大发脾气扬言要回老家的澜河神女,三殿下分外平静,一句话也没说,只领着鄄迩往侧门让了几步,给澜河神女让出了一条路来,其意不言自明。美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顷刻间泪如雨下:“殿下这是、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要赶我走了吗?”

三殿下风流,神女们因爱慕他而主动求入元极宫,他一般不会拒绝,这是八荒皆知之事;但三殿下风流归风流,元极宫从不同时纳两位美人,这亦是八荒共知之事。故而当三殿下做出让路给澜河神女的举动,在她“殿下这是有了新人便不要我了吗”的质问下抬手揉上额角时,骄矜的神女一下子就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应是误会了他同那少女的关系,待要补救,却听到三殿下淡淡地、疲惫地,却温和地对她说:“鄄迩不是什么新人。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待在天宫与她早晚碰面也不开心,还是回澜河好一些。”

澜河神女就这样被送离了元极宫。

澜河神女离宫的那天清晨,天步伺候着三殿下和鄄迩在前庭用早膳。鄄迩目送着澜河神女离去的背影,静了许久,双眼慢慢蒙上了一层雾色。长得一副瘦弱可欺的模样,配上那样一副神情,瞧着更是可怜。她像是一块不够纯净的琉璃,说不上十分美丽,却无疑十分脆弱;但看上去那样脆弱,竟也有勇气说出大胆的话。在三殿下用膳完毕,要起身离开时,鄄迩抬手拦住了三殿下,睁着一双湿润的眼,问了三殿下一个问题:“殿下如今虽是收留了我,有一天,也会如此赶走我吗?”

三殿下皱眉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见她微颤着睫毛垂首不语,三殿下回了她,说不会。

关于鄄迩的来历,三殿下没有提起过。但一个少女住进元极宫,又不是三殿下的女伴,那便要有个名目。元极宫对外宣称鄄迩是三殿下故交之女,故交临终前将这未成年的独女托给三殿下照看,望他能庇护她到成年时。事实是不是如此,天步也说不清,但她觉得这应当是可信的。

天步回忆中,三殿下对鄄迩是真的不错。一个借居元极宫的孤女,饮食起居竟一应比照着天庭公主的规格,公主们有什么,她便有什么。不仅如此,三殿下还亲自作保,将她送去了北斗真君门下,令她拜得了真君为师,成了真君的入室弟子。而待七百多年后她成年时,三殿下还为她办了一场颇盛大的成年礼。

天步觉得鄄迩是幸运的,虽年少失怙,却幸运地遇到了三殿下,得到了如此一份周全妥帖的庇护。七百多年来,鄄迩在天宫也是乖巧妥帖的,没怎么给三殿下惹过事,天步也算是喜欢她。她原本以为成年后的鄄迩会更加知趣听话,会懂事地循着三殿下为她铺好的路,自北斗真君处出师后,得封一方仙山,真正在八荒自立。没想到,鄄迩在成年后不久,忽然失踪了。整个元极宫上下都很担忧,殿下亲自出门,找了她很久。

天步记得,那亦是一个黄昏,同七百多年前三殿下带回鄄迩的那个黄昏差不离。三殿下回了宫,面对她的焦急询问,说是寻到了鄄迩,她是主动离开的,且不愿再回来。天步有许多疑问,譬如他是在何处寻到鄄迩的,她如今好吗,缘何不肯再回来,但最后问出口的只有一句:“宫中上下待她都极好,她为什么要离开?”三殿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这是她的选择。她既已成年,有权自己做选择。不过她既做了这样的选择,那从此后便不再是元极宫的人了。”

这是三殿下最后一次和她谈论起鄄迩。此后万余年,九重天上再无人提起这个名字。

如何能想到,昔日的鄄迩,如今竟成了青鸟族的弥暇女君?

所以当初她离开天宫,是回到了青鸟族?她原来是青鸟族的王姬?可如果她是青鸟族正经的王姬,三殿下又为何会将她领回元极宫当作一个孤女照看?且……青鸟族女君既是鄄迩,那如今青鸟族的态度,是不是就是鄄迩的态度?鄄迩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天步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正在费力思索,被三殿下打断了。三殿下已写好了信,将两张信纸递给她,吩咐道:“封好交给卫甲。”

天步赶紧定神,接过那信,淡淡一扫,一凛,也顾不得再想鄄迩之事,惊讶道:

“殿下怀疑空山老口中及时救下太子,施用了许多天材地宝助他度过了危险期的人,并非竹语王姬?”

三殿下另取了一张纸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道:“空山老孤傲,因诊脉一绝,靠诊脉便能辨出病人病史,所以从不看病人医案。照空山老所禀,夜华初时伤得极重,用了许多珍稀的天材地宝方转危为安。空山老行医数万载,别的不说,诊脉是没出过错的,这番话,我倒是信的。”他提笔蘸墨,于纸笺上另起了一行,“但有趣的是,青鸟族的医案虽也记录了早期夜华的状态不大好,但照那份医案来看,彼时夜华的状态却绝不至于如空山老所说的那般凶险。”

天步立刻明白过来:“青鸟族既要对我天族示恩,若果真是他们将太子自濒危之际救回来,那自然不可能不将此节记录在医案上。所以极有可能,竹语王姬其实是在太子殿下伤情已稳定之际方遇到他,救下他的。”

三殿下嗯了一声:“所以先让卫甲去查一查。”笔在纸上游走,口吻淡淡的很闲适,“能拿出许多珍宝救治夜华的仙者,青丘也不太多,总不过就是白家治下几个望族。”他停了笔,目光扫落在信笺上,检查着刚写完的东西,“救了夜华,却深藏功与名,倒是有趣,我也想知道这是哪一族的仙者,又为何如此。”

殿下虽悠悠的,仿佛这事不急,什么时候查都可以,但天步好奇心爆棚,按捺不住自己:“奴婢这就将信传给卫甲去。”却被三殿下叫住了。

三殿下将刚检查完的纸笺递给她,吩咐道:“这个你收好,空了背一背。”

天步接过纸笺,垂头一看,不同于方才那篇行草书信,此乃是篇楷书,雅而有力,骨体绝佳,每一字都宛若遗世美人,但内容……天步默念出来:“口味偏清淡,喜食煨煮之物,尤爱鲜鱼、酣蛤之类,但不食鳗、鳖、蟹、牛、羊等味浓之物。蔬果亦不挑,不食煎炸物,爱甜糕……”

天步不确定地看着三殿下:“这仿佛是篇忌口?殿下……何时开始挑食了?”

三殿下站起来,欲将笔投进笔洗中:“不是我,是祖媞神的好恶忌口。”笔尖正要碰到水,又道,“哦,忘了一桩。”天步知意,将纸笺铺到桌上,他按着纸沿又添了一笔——“最爱蒸鲥鱼,可常做,鲥鱼无须去鳞”。

天步看着三殿下用那骨体皆傲的小楷字写下如许几笔,默然了片刻。

这话其实不当问,但看殿下心情还蛮好的样子,她没忍住问:“殿下不是最讨厌人挑食了吗?”

三殿下放好了笔,闻言抬头看她:“我有吗?”

天步不住点头:“有啊,不就是二十年前的事吗。”她娓娓道来,“三危山山神的女儿樱晨神女爱慕您,做客元极宫,神女挑食,奴婢没有照顾好她,神女便去您跟前告了一状,结果次日您就差人把神女送回了三危山,从此后挑食就被列为了咱们元极宫的禁忌之一。”天步说着说着怀疑起来:“殿下您不会把这事给忘了吧?”又茫然,“那以后咱们元极宫还禁不禁挑食呢?”

三殿下沉默了片刻,接着用一种云淡风轻又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了她:“成年神仙是不该挑食,但小孩子挑食不是很正常?”想想还补充了一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吃到喜欢的食物就开心,吃到讨厌的食物就生气,小孩子这样,不是很天然可爱吗?”

天步:“……”

天步一边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边觉得樱晨神女真是巨冤。

小祖媞抄着手躺在玉床上,听到殿外响起一声悠远鸟鸣,翻了个身。她白日在云船上睡得太过,而安息香对她是没用的,因此她今夜又睡不着了。她调整了下睡姿,侧躺着将手枕在脸旁,面向床前不远处那道素纱折屏。

一道折屏将内室隔为两段,连宋睡在折屏那边的矮榻上。小祖媞躺着的大床旁,锦衾打的地铺里,则躺着天步。

劳累了一整日,天步似已睡沉了。

隔着素纱屏,影绰间可见连宋和衣而卧,云被搭在腰间,也像是睡着了。

“这么早大家就都睡了。”小祖媞叹了口气。因睡不着,她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起来。先想的是连宋。

她自降生便待在姑媱,没怎么出过门。檀树老爹说他们这种待在姑媱不出去的行为叫作隐世,而姑媱之外的八荒四海就叫作“世外”,“世外”那些神魔妖鬼人什么的,可以统称为“世外之人”。“世外”是极危险诡谲的,而“世外之人”是很狡诈奸猾的,尤其是各族的显贵们,更是奸猾之辈中的翘楚。

小祖媞没怎么见识过“世外”,也不认识几个“世外之人”,檀树老爹这些话,她之前都是很信的。可如今她认识了连宋,这个天君的小儿子,无疑是神族中极显极贵之人了,却待她这样好,又体贴,将她照顾得妥善极了。她敢说在照顾她这上头,连檀树老爹都不及连宋稳妥。再加上他还这么好看,是她见过的男神里长得最好看的了,她简直不能更满意他,对檀树老爹那些话便有些怀疑起来。

她一边望着折屏后的连宋,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想得入神,越发没了睡意。矮榻上那闭着双眼似已入眠的青年却突然开了口:“怎么还不睡?”他睁开眼睛,侧过身来,“或者我们说会儿话?说累了也许你就想睡了。”

小祖媞霍地坐了起来:“你、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连宋其实一直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罢了,起先听到小祖媞在床上小声翻身,翻了会儿,可能是怕影响到他和天步,没再翻了,却一味盯着折屏看,视线穿过折屏落在他身上,着实强烈,令人难以忽视。昨晚她也有些折腾,但自己瞎折腾了会儿也就睡了,今晚却像是比昨夜更精神百倍。连宋暗暗记下安息香对小祖媞不仅没作用可能还有反效果,思考了一瞬,想好了怎么助她入睡,方睁眼打破寂静,对她开了口。

小祖媞明显对他“一起说话”的提议很心动,但她也挺懂事的,因此有些犹豫:

“可连三哥哥你不困吗?”又悄悄问,“天步姐姐好像很累很想睡,我们会不会吵到她?”

“不困,可以陪你聊。”连宋回答她,又顺手使了个静音术笼住两人,道,“这样就不会吵到天步了。”

小祖媞立刻高兴起来,有点兴奋地躺下,回复了之前侧卧的姿势:“嗯,那我们聊聊。”她期待地问连宋,“那我们聊点什么呀?”

连宋由着她:“什么都可以。”

小祖媞平躺着望向帐顶,喃喃:“什么都可以吗,”她静了一会儿,又侧转过来,“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脸上的表情很是认真,带着点困惑,“连三哥哥你是不是希望我以后选择成为一个女孩子而不是男孩子啊?”

连宋愣住了,半晌,他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祖媞嘟囔:“因为你为我准备的衣饰,全都是给女孩子的,裙子啊步摇啊什么的。”

连宋第一次于传说中听闻祖媞神,她便是以一位慈悲女神的形象出现。理论上小祖媞的确是无性之身,未来可男可女,可已知祖媞神在成年时选择了成为女神,连宋自然便当此时的她是个小女孩,给她准备的衣服也全都是好看的小裙子。听她嘟囔着抱怨,他并不觉得是自己错,只问她:“你在姑媱不这么穿吗?”

小祖媞点头:“也穿的,”又摇头,“但不是一直穿裙子。”想想道,“我有时候穿裙子,有时候穿袍子,但穿袍子的时候更多一些。”说完她突然翻身坐起来,抱着被子,认真道,“等我四万岁成年了,我就可以选择性别了,到时候我想成为一个男神。”

连宋再次愣住。小祖媞的宣言令人震惊。吃惊之余,连宋立刻想到了三十多万年前,那时候的小祖媞在她的孩提时代,是否也一直憧憬着成为一个男神?若是如此,为何她最后却选择了当一位女神?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或者苦衷吗?

穿过那道素纱,连宋看向盘腿而坐、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吃惊的没心没肺的小祖媞,声音不由得便轻了:“为什么想要成为一个男神?”他问她。

小祖媞将被子往怀里拢了拢,动作很轻,像是有些羞赧,声音也随之变轻了:

“因为我也想像连三哥哥一样,有结实强壮的身体,还有高超厉害的身手。这样我就可以更好地去履行我降生时许给花木们的诺言啦。”

连宋对她口中的诺言很感兴趣:“你刚降生时又会什么?怎么就欠了人诺言?”

听得连宋此言,小祖媞将整个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来:

“很丢脸,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她这么要求连宋。连宋佯装严肃地点头:“嗯,不笑话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刚降生的时候,虽然什么都不太会,但是很有灵智,感应到了天道的启示,知道我对这世间有庇护之责,但我不知道刚降生的我并不足以担当那个职责。又、又看姑媱的花木们生得好看,心里喜欢,就对他们说了大话。”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连宋催促她:“什么大话?”

她憋着一口气:“我对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庇护者,若他们有所祈求,只要向我道出,我就会满足他们。”

连宋笑道:“那时候你有没有一岁?”

她木着脸:“没有一岁,刚满一天,才学会怎么自光中化形,除了这个本事外其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连宋不同意:“不对,还有说大话的本事。”

小祖媞缓缓地提起了手边的锦枕,感到不可置信:“你不是答应了不笑话我的吗?”一边抗议一边大力将锦枕扔了过去。

锦枕砸在素屏上,滚落下来。连宋忍住笑,道歉道得很快:“对不起。”天步翻了个身。

小祖媞本来想生气,听见天步的响动,连生气都忘了。但又想起连宋施了静音术,枕头撞上屏风的声音虽可能吵到天步,但他俩说话她却是听不见的,她可以生气。不过她同时也意识到了连宋道歉道得很痛快,她也不太好再继续气,就嘟了嘟嘴,给自己找补:“那时候我太小了,又太单纯。”

她现在也很小,很单纯,认真抱怨的样子很可爱,又实在有点好笑。但连宋很尊重她,没有打断她,任她继续找补:“因为很小又很单纯,许他们诺言时,我以为花木们对光神的祈求无非就是那种,”她抬手比了个手势,“比如喜光的植物长在了背阴之地,需要光照什么的,那这种我当然可以立刻满足他们,虽然我还不到一岁。”她闷闷地,“可是居然有化形的花木到世外闯荡时遇险也向我祈求,但我也帮助不了他们。”又很难理解似的,“还有,他们有感情困扰的时候竟然也来向我祈求,”她扶着头,做出一个稚气的犯晕的表情,“我都听不懂!”

连宋替她总结:“若你成为一个神君,就能很厉害,当花木们遇险时再向你祈求,你也可以庇护他们了。你是这么想的?”他称赞她的逻辑,“这原本没错,不过女神也可以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比如,”他提出了一位在三十多万年前的时代里数一数二的女神,“论武力值,此世间能赢过女娲娘娘的,怕也没有几人吧?”他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像女娲娘娘那样,做一位厉害的女神呢?”

小祖媞露出钦佩表情:“女娲娘娘是很厉害的,我很佩服她。”她垂下眼睫,有点沮丧,“可我是不同的。我要想很厉害,能移山倾海,我就不能做女神。”

这话乍听有点奇怪,聪慧如三殿下一时也不能完全听懂,他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小祖媞看着他:“光神的仙体是很特别的。现在,因我尚未成年,身体所限,我只能修习疗愈向的术法,像那种攻击性强的,就不太能学。如果我成年时选择成为男神,这副身体便会被重造,到时候我就可以修习很强大的攻击术法了,与之相对应的是,我再不能修习强大的疗愈术法。但若我选择成为女孩子的话,就正好相反,可以修习最厉害的疗愈术法,但不可以修习强大的攻击术法。这就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想想,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体质做了总结,“我可真惨啊!”

三殿下并没有觉得她惨,敏锐的三殿下也给她这段话做了个总结——原来成年后的祖媞神擅长疗愈术法,不会强大的攻击术法。

三殿下还立刻想起了粟及曾同他们分享的东华帝君关于上善无极弓的笔记。笔记中说,瑟珈尊者曾慨叹祖媞神的上善无极弓不愧为万弓之王,但唯愿它永不现世。

彼时粟及谈及此节,他们一众还疑惑瑟珈缘何发出此种慨叹。如今想来,或许,上善无极弓承载的术法,乃是顶级的疗愈术法,而需要施展那等疗愈术法的场合,必是八荒倾毁的大劫来临时,所以瑟珈才会说希望它永不现世吧……

夜华曾说祖媞神是一位极神秘的女神,的确如此。今夜这场卧谈,他真是增长了不少新知识,拿去给新飞升的仙者出文考试题,应该又可以让大家不及格了。三殿下微微出神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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