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寝殿外大雪纷飞,六棱的冰花自半掩的轩窗偷偷潜入,可尚未穿过分隔内外室的琉璃屏,便为地火龙熏蒸出的暖意所融,只在半空中留下一点可惜的湿痕。

她静立在宝蓝底星河满绣的床帷旁,微微蹙眉,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摊开了,掌心向上,其间躺着一团昏黄的金光。那光暖且静,如风灯中安谧的烛焰,全无破坏力似的,可分明在片刻前,这小小光团爆裂出极盛的带着威能的光芒,将那妄想近她身的叫作霄樽的梦魔震得往后倒退了数步,呕血不止。

“你未入梦?也未被这爱欲之境迷乱神智?”男子高瘦,穿一身绯袍,皮相倒是好的,眼神却透着浑浊,他咳嗽着揩拭唇边的血迹,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她不置可否。

自这梦魔将她掳来这四境阵,她便一直在装睡。方才,当他怀着龌龊的心思靠近她,抬手欲触碰她腰间结带时,被她强抑住的厌恶与惊惧蓦然突破防线,激烈的情绪有如闪电掠过身体,惊动了她魂体中的原初之光。光随意动,威能有如雷霆,以不可抵挡之势震伤那梦魔的同时,也打碎了她初入这混沌荒漠时遇到的那个人对她的本我进行的封印。

在那亦真亦幻的一刹那间,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她为何会取代谢冥,经历这些幻境。

她是光神祖媞,她来这混沌荒漠原是来寻雪意的,但入境后却遇到了那个人。从那人处她得知了这混沌荒漠的由来。明白了那人想做什么后,她主动接受了他对她的封印,而后在封印生效的前一刻,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不枯泉幻境。

这世间所有旨在对神魂施加控制和影响的术法,对她都是没用的,是故迷心之梦也好、爱欲之境也罢,皆奈何不了她。在这荒漠里,唯一曾欺骗了她、令她感到过迷惘的,是那个人所造的这些不枯泉幻境。不过,当封印被打破,光神与生俱来的能力回归魂体后,即便面对的是如此缜密周致的幻境,她也立刻清醒了。

这是第三个幻境。是谢冥生前情丝波动得最为厉害的人生旅程之一。

而谢冥的这段人生旅程,她再清楚不过了。

因那时梦魔霄樽暗慕谢冥,将谢冥掳走,是瑟珈来姑媱请了不受爱欲之境影响的她出山,最后是她和瑟珈一起毁了霄樽的四境阵救出了谢冥。

“竟这样快就来到了你的这一段经历,阿冥。”她低声轻喃,语声含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沉重。

她对瑟珈和谢冥之间的事是很熟悉的,不仅因若木之门打开前夕,谢冥被人暗害,神魂出现异动时,为了给谢冥安魂,她去过她的忆河,看过好些她同瑟珈的回忆,还因她算得上是谢冥和瑟珈共同的友人。

当年瑟珈自令之魔宫寻回谢冥后便带谢冥来姑媱找了她,是她帮谢冥恢复了幼时记忆。在谢冥幼时,她与谢冥是极为亲密的。恢复记忆的谢冥延续了与她的童年友情,有时会寄信同她倾诉心事,故在谢冥随瑟珈回到少和渊之后的两万年里,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纠缠,她大体都知。

不能说瑟珈待谢冥不好,但他始终抗拒谢冥的情意,而谢冥也从未想过放弃。

从前她不识人欲,即便关于水神的那些预知梦使她不再如孩童一般对男女之爱蒙昧无知,但也不过对七情有一些淡薄感受罢了。她并不能明白瑟珈为何不愿接受谢冥成为他的妻子,更不能理解他为何能说出“谁做我的妻子都行,但小焱不可以”那样的话。如今懂得了七情的她再回首往事,却觉当年瑟珈的抗拒和拒绝,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

瑟珈是个心底有伤痕的人。虽是魔族,却在神族长大,之后随着神魔对立,才一万四千岁的他被两个族群共同驱逐。这样的幼年经历给他造成了极严重的心伤,那心伤一直难愈。过够了流浪生活,他害怕也憎恶孤独,当他稍微获得了力量,便开始用极端的方式偏执地追求亲情。为了得到一个绝不会再背叛抛弃他的亲人,他不惜以命相搏自登备山的玄蛇手中抢来谢冥,并在被救醒的第一时间与无知的婴孩定下噬骨真言,就为了让这个亲人永不背叛永不离开自己。

瑟珈是怎么看谢冥的,其实当年他亲口告诉过谢冥。为了让谢冥放弃他,他曾对谢冥说过那样的话。“对我来说,你是我舍命才夺来的、不可失去的、将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亲人和家人。虽说这世间没有哪一种关系是牢靠的,家人、亲人亦如是,但总比其他关系稳固许多。我不知为何你总想将我们的关系转变为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那种基于转瞬即逝的爱欲建立的关系就如沙石筑成的堡垒一般脆弱,爱欲的基石一旦消失,沙堡就会崩溃,而届时你待如何呢?你要说你可以退回妹妹的位置,依然陪伴我吗?我不相信。”

彼时谢冥来姑媱看她,两人在长生海旁的小亭里聊起少和渊与瑟珈,谢冥便将这话转述给了她听。

那是个晴好的午后,谢冥一身蓝裙,屈膝倚坐在月光石鹅项靠上,如同一株开在暮春的蓝芙蓉,透出清冷厌世的靡丽感。少女抬手探出小亭,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中的灵芝喂给踏波而来的仙鹤,美丽的银灰色瞳眸平静无波:“他那样说,让我觉得好像我很珍贵,因为太珍贵,他才不能以男人待女人的方式待我,我几乎要被他说服了。”说着停住,将最后一点灵芝捻碎抛给近处的仙鹤,用丝帕擦了擦手,淡淡笑了笑,“但我的心却不允许我被他说服。”

那时她就坐在谢冥对面。她不识七情,亦不懂人心,静思了少时,有些天真地问谢冥:“你喜欢他,想嫁他,是为了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他想要你退回妹妹的位置,也是为了长久地和你在一起。既然做他的妹妹也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你又为何非要执着于他是否爱你呢?”

谢冥偏过头来,撑住腮看她,像觉得她这个疑问很有意思:“若我告诉你因为我对他怀有的是男女之情,所以也希望他以此心待我,想必你也是不会懂的。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她垂眸思考了片刻,片刻后开口,“你可能觉得做他妹妹和做他妻子也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妻子是能独占丈夫的,这就是做妻子的好处。我是很容易被独占欲折磨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他所愿作为妹妹陪在他身旁。我不可能看着他娶妻生子,拥有爱人,你忘了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独占欲就是很强的。”说着这样情绪激烈的话,谢冥的语声却一直很平静。

她听明白了谢冥的意思,越发感到此事难解,不得不提醒她:“可他对你无意,又那样坚决……”

谢冥打断了她:“你觉得他很坚决吗?”

她点头。

谢冥抬眸望向远方:“他其实也没那么坚决。如今我虽然很少再在他面前说什么喜欢,但他明白我看他的眼神是怎样的。我没有一刻将他当作兄长,他一直清楚。”顿了一会儿,又道,“若他果真只能以兄妹之情待我,那对我这个一心觊觎他的妹妹,他不该感到厌憎吗?可他没有,他只是自欺欺人地装不知道,然后继续像过去那般待我好。所以,你真的觉得他不喜欢我吗?”

听完谢冥这些话,她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问谢冥:“你说这些,是想要说服我,还是想要说服你自己呢?”

蓝衣的少女怔住,许久后,她放下撑腮的手,安静地对她笑了一下:“阿玉,你为什么总在这种事情上这样敏锐。”

谢冥在次日离开了。

不久后她听雪意说,父神去了少和渊邀请瑟珈和谢冥入水沼泽学宫,他们去了。在两人入了水沼泽学宫后,她很少再从周围人那里听说他们的消息。谢冥隔个十年八年的会给她寄一次信,但信里没再提她同瑟珈的事。

她再次见到谢冥,是在若干年后的一个雨夜。

谢冥冒雨来访姑媱。

素来淡漠的少女流露出少见的脆弱,在她为她揩拭湿发时枕在她腿上,屈臂挡住眼,将脸藏在衣袖里。“阿玉,”少女轻声,“我有否和你说过,从前在令之魔宫里,我有个生得很聪明的小妹妹。她是令之魔君从北号山捡回的雪兔妖,有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因着那双璀璨美丽的眼睛,令之魔君为她起名夕瞳。”

她仔细地擦拭谢冥柔软的发尾,摇头:“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养妹。”好奇道,“为什么说起她呢?”

“瑟珈喜欢上了夕瞳,欲求娶夕瞳。”谢冥将手臂移开,转过脸来,眼睛微红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

窗外夜雨滂沱,天水如注。谢冥再次抬手挡住眼:“我本以为我和他最差就是保持这种混沌的关系一直纠缠下去,谁也不低头,谁也不让步,他没法得到他想要的亲人,我也没法得到我想要的爱侣。”她哑声低喃,“我没想过他会去喜欢别人。”似问她,又似问自己,“他怎么会去喜欢别人呢,明明那时候在令之魔宫,不知道我身份时,他喜欢的还是我……”

谢冥是不喜外露情绪的人,过往每一次回忆心伤,都能做到淡然冷静,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事。可此番谢冥这席话,却流露出了连她这个不解风月之人亦不会错辨的伤痛情绪。这代表着谢冥很痛苦。

她缓缓抬手,在谢冥微湿的发顶轻抚了一下:“不要哭,阿冥。”

其实谢冥并没有哭出声,同她说话时语声甚至很稳,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谢冥鬓边的泪痕。

那泪迹处总算未再添新痕了。她松了口气,又抚了抚谢冥的发顶:“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冥沉默了许久,许久后开口:“来姑媱前,我有想过,他是真的喜欢上夕瞳了吗,是不是为了让我死心……”可能自己也觉得这猜测包含了太多软弱,说到一半,谢冥住了口。

“你猜得也有道理。”她回答谢冥,静了一会儿,凝眉低叹,“可他为何宁愿做到这一步也要让你死心呢?我想,也是因为他不愿再继续和你那样下去了吧。”

这一次,谢冥沉默得更久,最后拿开了遮眼的手,看着她涩然道:“这话虽然伤人,但你说得很对,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再继续和我纠缠下去了。”

“那你要怎么办呢?”她再次问谢冥。

少女眼尾绯红,那双美丽的银灰色眼眸里噙着痛苦与疲惫,她终于不再伪装,完全向她袒露懦弱脆弱的自我:“我想……我该如他所愿的,可我喜欢他太久了……”含着泪雾的眼中流露出迷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她虽不能共情谢冥的纠结、迷惘和伤痛,但也稍许理解一些,因此她温柔地握住了谢冥的手,轻声安慰她:“这是很难解的题,不要逼自己,你可以慢慢想。”

谢冥在次日清晨离去。

这一次,她们的再度会面来得很快,仅在三个月之后。

是在霄樽的四境兽幻化出的四境阵中。

自迷梦中清醒过来的谢冥得知瑟珈为了她竟灭了四境兽一族,并重伤了梦魔霄樽,银灰色的瞳眸里绽放出难言的光彩,顾不得穿鞋便向外跑去,欲寻瑟珈。

可当她踏出霄樽囚困她的寝殿来到殿外,漫天大雪中,却看到瑟珈并非一人,他面前还站着夕瞳。

夕瞳紧挨着瑟珈,瑟珈珍爱地握着她的手,面露担忧:“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

夕瞳微微摇头:“我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想知道姐姐怎么样了。”

“小焱她没事。”瑟珈一边这样回着夕瞳,一边摩挲着她的手指,微微皱眉,“怎么这么凉。”说着牵住夕瞳的手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又替她拉了拉防雪的风帽。

彼时她与谢冥就藏身在殿外的圆柱后,因隔得不算远,瑟珈和夕瞳的言语行止尽入她们耳中眼中。

她偏头去看谢冥,见谢冥低垂了眼眸,扶着圆柱的手在轻轻颤抖。

瑟珈携着夕瞳走远了,谢冥失魂落魄地重回到了殿中。

她陪着谢冥在殿中坐了许久,或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是三个。

天渐渐暗了,到了点灯时刻,谢冥终于回过了神,抬头看到她担忧的表情,愣了一下。“别担心,我没事。”她说。过了会儿,对她道,“其实那次见过你之后,我便已接受了他不再喜欢我也永远不可能喜欢我的事,今日……只是乍然听说他来这四境阵救我,让我一下子有些……不过幸好这惊喜很短暂,在我还未有实感时它便破灭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算很失望。

“我一直以为是他辨不清自己的感情,错把爱意当作亲情,今日才发现其实是我辨不清。他对我,的确只有亲情,会对霄樽震怒,也是因我是他的妹妹。他对夕瞳才是爱。”

少女看似平静地说着这些醒悟的话,那上挑的好看的眼尾却渐渐红了。但这一次,谢冥没有再流泪:“此前我一直不愿承认,就算他们说他以少和渊至宝求娶夕瞳,是用足了真心,我也不以为意,所谓至宝,不过身外物,我并不觉那有什么。可今日,我见到了他和夕瞳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才知他是真的爱她。

“因为爱是无法隐藏的。”

在谢冥说完这些话后,大殿安静了许久。

谢冥的这番自述太过沉重,她不知该回什么,最后也只能再问一句三月前她便问过谢冥的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阿冥?”

“这一切是该结束了。该彻底结束了。”良久,谢冥回她。

不久后,她听说谢冥离开了少和渊,也从水沼泽中退了学,之后便无所踪了。而瑟珈同夕瞳的婚事仿佛也不顺利,最后两人并未成婚。

直到若木之门重开前夕,她才再次见到谢冥。

是少绾将谢冥重带回了她面前。

美丽的如同蓝芙蓉一般的少女,仍是一身清隽孤冷,但神色中已没了厌世的靡丽,柔软的手搭在微隆的小腹上,在她惊异的目光中莞尔一笑:“为何会这样惊讶,阿玉,难道它们没有在你的预知梦中出现过吗?这是轮回之钥种入我身体时,天道借我这非仙非魔亦仙亦魔之体滋育出的两个孩子。它们是天之子,我死之时,它们便会降生。”

其时历史的车轮已行到了旧神纪之末,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当最后的日子临近,被天道选中的诸神魔需承负的天命也逐渐在她的预知梦中清晰。而吞下轮回之钥,诞下天命之子,以身化育冥司,便是火神谢冥需承负的天命。

明了了这使命,也接受了这命运的谢冥自此长住在了姑媱,以等待“最后之日”降临。

她,谢冥,少绾,她们都是会在“最后之日”离开这世间的人。因知晓在这世上时日无多,那几年连她都时不时怀旧,更不必提少绾和谢冥。但在那段可称为“命途最后时刻”的日子里,当回忆过去那些重要的人和事时,万年前曾是谢冥全部的瑟珈,却只在谢冥口中出现过一次。“若早知我与这世间的缘分不过须臾几万年,那时我便不会对他那么执着了。命途中的大半时光,我竟都选择了在执迷与痛苦中度过,如今想来不是觉得不可惜,当年,我该对自己好一点的。”谢冥这样说。说这话时,她们三人正在长生海旁的小亭中烹茶小休。

少绾懒洋洋靠着鹅项靠,散漫地问谢冥:“所以你是后悔了吗?”

谢冥撑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中的瓷盏,默了片刻:“说不好,有时候觉得后悔,有时候又觉得不。”

听着两人言谈,她突然想起了一桩事,看向谢冥:“对了,你可知瑟珈其实并未和夕瞳成婚?”

谢冥愣了愣,愣过后神色却无太大变化,只轻声道了句:“这样吗,我不知道。”

听谢冥说她并不知此事,她有点吃惊,停下了碾茶的动作:“我听说托瑟珈之福,夕瞳离开了令之魔宫,摆脱了当令之魔君联姻工具的命运,得到了自由。但瑟珈没和她在一起。这些年瑟珈一直在找你。或许那时候他真的只是借夕瞳让你死心罢了,以为如此你便能认命做他的妹妹,一辈子以亲人的身份陪在他身旁。”

谢冥低垂着头,她看不太清她的表情。过了会儿,谢冥道:“即便他是这样想的,又如何呢?他有他的痛苦,我也有我的,不过这些痛苦在即将到来的命运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呢?”

有几只仙鹤来寻谢冥喂食,谢冥转过身去照顾仙鹤,将膝旁小竹篓里的鱼全喂给仙鹤后,她忽然道:“瑟珈是很害怕孤独的,害怕孤独的他到头来却仍是孤身一人,看来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如何……”她停顿了许久,许久后,她低喃,“他当年,不该来登备山与我结缘的。”

她一直不懂谢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当年不识七情的她不懂,如今识得七情的她再回忆,亦不算明白。

说着“他当年不该来登备山与我结缘”这话的谢冥,彼时到底怀着何种心情呢?

关于谢冥的每一段回忆都带着迟来的沉痛。祖媞回想了许多,但在这爱欲之境的华美寝宫里,时间只过去了一瞬。数步外扶着殿柱而站的梦魔在揩净唇边血渍后察觉到她的走神,自以为寻到了时机,屈指成爪,蓦地攻来。

祖媞微惊,朝后急退数步。

方才体内的原初之光被惊动时,为打碎那人对她的封印,她费了不少力,此时魂体皆乏,正是需要休息时,然这梦魔没有眼色,不抓住机会逃匿不说,反倒要上前挑衅,那就只能先解决了他再说了。祖媞右手翻覆,原初之光所化的光鞭立时出现在她掌中,她握住鞭柄,微微抬手,正要挥动,殿门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沉重的铁木门轰然洞开,玄扇破空而来,与此同时,祖媞也将鞭子挥了出去。光鞭威能极大,霄樽骇然闪避,虽未被鞭子扫到,却仍被鞭风带得重重撞在了殿柱上,因此他未能躲过那疾驰而来的玄扇。玄扇扇端生出铁刺,以难以想象的冲力扎进他的皮肉,将他牢牢钉在了殿柱之上。

鲜血自口中喷出,霄樽费力地抬头,望向那破门之人。来人长身玉立站在殿门口,是个白衣青年,他并不认识。青年眉目沉冷,携着风雪踏入这殿中,云靴刚着地,便有冰凌自他足下蔓生。那些看上去便很冰冷坚硬的东西蔓生得极快,瞬间便将殿内的桌椅画屏尽皆覆盖住。霄樽一颤,心中顿时生起不祥的预感,可还未来得及惧怕,沿着殿柱一路攀上来的坚冰已裹住了他的身体,惊惧声被冻在嗓子口,他被封在了冰凌中。

祖媞看了一眼被封冻住的霄樽,收好光鞭,揉着额头眄向朝自己走近的青年,又偏头瞄了一眼身旁覆满冰凌的床榻,无奈轻叹:“我知他将我掳来这爱欲之境让你很生气,可小三郎,你将这里搞成这样,我怎么休息?”

青年一愣,顿住脚步:“你……都想起来了?”

祖媞点头。她本就疲累昏沉,头这么一晃,眼底蓦然一黑。青年急步上前,一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自荒寂的黑甜中醒来时,祖媞听到了雪落的声音,簌簌的,夹杂在冷风时断时续的呜咽声里,显得很柔静。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四根黑檀木亭柱。亭柱之外,落雪纷纷扬扬,似重明鸟的绒羽,飞舞在静谧的天地间,装点着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呈露出一种失真的美。

静看着落雪,神思逐步回笼,祖媞很快想起了在她昏睡前他们所面临之事,也记起了她以为自己是谢冥时,在这不枯泉幻境里她和连宋发生的所有。她的耳尖慢慢红了。

也是在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半躺在连宋腿上,被背倚亭柱席地而坐的青年自身后拥在怀中。她竟是这样睡了许久,怪不得一点也不觉着冷。她喜欢他的怀抱,因此觉得安心,可忆起在第二个幻境中稀里糊涂的自己如何在他面前哭泣,又觉着难为情,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他,不由闭上了眼。

青年的手不知何时自她腰间移了上来,轻握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她被迫仰头,与他垂落的目光相接。

“不是醒了吗,怎么又装睡?”他低声问。

她屏住呼吸,捉住他的手拿开,看向亭外的落雪:“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

他不解:“为什么?”

耳尖的红意蔓生至双颊,她察觉到了,默默捂住了脸,很小声地说:“我现在觉得很丢脸,你不要看我。”

“什么丢脸?”他滞了一下,语声中流露出担忧,“怎么了,让我看看。”说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非要看她不可,她拗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放下挡脸的手,主动转身面向他:“我问你,小三郎。”为了掩饰赧然,她假装很沉着,“你那时候是不是看我糊里糊涂的很好骗,就故意骗我你是瑟珈,还故意惹我哭来着?”

他顿住:“我怎么会故意惹你哭。”

她将目光别向一旁:“可你不是说什么喜欢看我哭……”

“啊,那个。”他轻叹,将她圈进怀里,抬手抚她的脸,“是喜欢看你哭,但怎么会为了这个就故意惹你哭,再说了,”他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窝,闷笑道,“喜欢看你哭是我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你哭起来太好看了。”话到这里,忽然醒悟,“所以,是因为想起了曾在我面前哭了,所以感到丢脸吗?”

她红着脸沉默了,再次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怎么是丢脸。”看到她的反应,他止不住笑,离开她一点,手指抚上她的眼尾,“你哭的时候,眼尾会先红起来,而后泪雾聚起,眼睫一眨,便是一滴泪,”指腹移到她眼下,“接着,这里会有一点湿痕,将它抹开,整个眼眶便都红起来,朱砂入雪不外如是,像新做的妆。那时我只觉你的哭泣迷人,并不觉它丢脸。”

她的脸更红了,再也绷不住沉着的神态,抿住唇,轻推了他一下:“你都……记住了些什么啊!”

“记住了你每一种好看的样子。”他笑着回答,放在她后腰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揽近,垂头在她眼尾处留下了一个轻吻。

那吻不带欲望,轻触在她眼角,含着珍重与爱惜,她很喜欢,不由攀住了他的肩,微微仰头,奖励他对她的取悦似的,在他唇边印下了一吻。他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看着她嫣红的花一般的面容,在她离开之际追了上去。他们吻了少时,在他的唇移向她的下颌时,她惊醒似的睁开眼,推了推他:“我还有正事要说。”

他不为所动,温热的唇似有若无地碰着她的颈侧:“你说你的。”

她偏头躲他,有些没办法地低声同他抱怨:“可你这样……我怎么说。”

他笑了,从她颈侧离开,闭着眼,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你说。”

她仍觉着他们这个距离对于谈正事来说可能是太不正经也太近了,但她也知小三郎不会再让步,她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姿势,轻嗯了一声:“好吧,我是想说,我在进入这混沌荒漠后遇到了一个人,便是他将我送来这不枯泉幻境中替代了谢冥,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应该也会很吃惊。”

他觉得她这样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有些可爱,捏了捏她的耳垂:“哦,是谁?”

“影悉洛。他是悉洛留在此境的影子,是没有成佛的悉洛。”

“竟是他。”青年终于睁开了眼,“的确让我吃惊。”

他松开她:“所以这混沌荒漠果然不是从谢冥的遗憾里生出的妄境,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获得了谢冥的心,平息了谢冥的遗憾便可使此境化为乌有……”停顿了一瞬,“此境是悉洛搞出来的,对吗?”

她惊讶看他:“我只告诉你我遇到了影悉洛,你便猜出了这许多。不错,你还能猜到什么?”

她衣襟有些乱。他抬手,一边为她整理上襟一边道:“我只知冥司的诞生是你、少绾神、谢冥神以及悉洛佛当年共谋,并不知他同你们还有什么私务上的交情,所以也难以推测出他造出这妄境,又给出假的《境书》误导入境者是为了什么,”碰了碰她的脸,“不是得由你来为我解惑吗?”

她双眼微弯:“终于也有小三郎你想不通的事情了,那是因为……”

然话还未说完,怒风忽起,浓墨似的黑席卷而来,狂风与黑暗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入无声的虚空。当沉晦散去,飘扬的飞雪、华美的宫室、银装素裹的园林也尽皆散去,第三个幻境在猝不及防中迎来了终点。电闪雷鸣中,第四个幻境接踵而至。

在这一次的幻境交替中,祖媞没再被影悉洛施术带离连宋的身边。

她同连宋一起进入了这雷电交加的一境。

看清眼前之景后,她的眼瞳缩紧了。

这里竟是当归山。

北荒之北,以单狐山为首的北荒山系绵延万里,似尾护食的巨蟒,环绕住半个北荒。这是整个八荒最长的一条山系,在这条山系的最中间,耸立着圣山当归。当归之巅无日夜,无四时,通往十亿凡世的界门——若木之门——便坐落在此。

他们此刻正站在当归山的山巅,百丈之外便是巍然而立的若木之门。

父神当日以九阴山之南太阳栖息的那棵若木树为主材,辅以仁勇、恒守、正念三柄神剑,耗时九九八十一日,始建成这将八荒世界与十亿凡世隔离开来的若木之门。

此门高逾千尺,恢宏肃穆,神剑为门柱,门柱上刻着仁勇、恒守、正念六字;神木为横梁,横梁上蹲着代表守护的天禄、代表慈悲的驺虞、代表仁爱的麒麟,以及代表公正的獬豸。四头石兽皆是垂首俯瞰世间之态,明珠镶嵌的眼瞳里仿佛含着慈悯。

此刻,祖媞仰望那恢宏界门,目光却只落在两个门洞处。那里本该有两扇紧闭的赤木门,但此时只有一扇门完好,另一扇门已被烧成了细灰。自洞开的门口,隐约可见彼端凡世里红色的业火和带着火星的焚风,以及穿过界门远去的人族的背影。

那一日,她也站在若木之门的此端,自洞开的大门,看到过彼端的一隅凡世。

沉痛再度来袭。

“是那时啊。”祖媞轻喃。

她仰首看向雷嗔电怒的天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四万年前那一日。

那一日,少绾以羽化为代价,用凤凰的涅槃真火烧毁了若木之门,打开了去往凡世的通路,墨渊追随着少绾羽化后遗落在界门外的凤火而去。这八荒再无人有能力阻挡人族离开,她终于能将在连年战火中所剩无几的人族全部送进若木之门。

在她的庇护下,人族顺利通过了若木之门,由她座下的神使们引领,逆着业火与焚风而行,去往了他们的新家园——十亿凡世。

然十亿凡世虽使凡人们的躯体有了栖居之所,却承载不了他们的灵魂。凡人们的灵魂还需有驿站供他们转世。少绾和悉洛为凡人们规划的驿站是冥司。但冥司要诞生,需以吞食了轮回之钥的谢冥以身为祭。

彼时为了护谢冥献祭,她特意在界门内多停留了半日,亲眼见证了谢冥献祭的整个过程,所以她很清楚,此时这不枯泉呈出的第四个幻境,正是谢冥以身为祭化育冥司的那段经历,那也是谢冥人生之旅的终局。

狂风怒吼,红尾白身的?鸟躲在附近的密林中惊怖地哀叫,祖媞望向前方,仿佛又看到了谢冥。

那日,一袭蓝裙的谢冥迎着烈风沉着地站在界门前以待献祭。她就站在谢冥身旁。烈风吹散了谢冥的长发,但谢冥没有管它,只垂眸看着手中泛着冷光的短匕。

她问谢冥:“真的不用我帮你吗?”谢冥摇头:“我想亲手带他们来这世间。”说完这话,谢冥仰首望了一眼苍空,举起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平静地刺入了腹中。

谢冥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肚子,短匕落地,染血的掌托出了两枚泛着金光的鸟卵。谢冥是只蓝色的鸾鸟,她的孩子自然也会是鸾鸟。“他们将成为冥司的主人。我的使命完成一半了。”谢冥煞白着脸低声宣告。

她扶住谢冥,以原初之光化去了她腹部的伤口,注意到谢冥虽是同她说话,目光却未有一刻离开那两枚脆弱的鸾鸟蛋。

她沉默了少时,向谢冥道:“午夜前令冥司落成便可,你还可以陪他们半日。”

谢冥也沉默了少时,最后她摇了摇头:“不用了。”

怒风在空中盘旋着低吼,天色变得愈加沉暗,属于谢冥的最后时刻即将来临。站在界门之侧的悉洛走近了她们,谢冥将两枚鸟卵递给了悉洛:“轮回之钥已转入他们的身体,他们会成为冥司新的依托。失了可孵化他们的人,或许在十万年、二十万年后,他们才能睁眼看这世间,便请你照顾冥司直到他们破壳睁眼那一日吧。”

悉洛垂首接过两枚鸟卵,肃穆道:“这是自然。”

谢冥的神情很平静,好似没有太多情绪。但刚对哀思这种情感有了些许了解的她,却从谢冥那看似平静的表情中窥出了一丝哀伤之意。

“他们生来便负着重担,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们的母亲。但我想过他们的名字。”沉默中,谢冥忽然道,“姐姐就叫画楼,弟弟就叫孤栦吧。这是我作为生下他们的人,唯一能留赠给他们的。”说完这些话,谢冥再次看了那两枚鸟卵一眼,伸手像是想最后再抚摸他们一下,但在距那脆弱的薄壳寸远之处,她停住了,染血的指收了回来,良久,只轻道了一句:“好好的吧。”便转过了身。

狂风撩起谢冥的衣裙,谢冥迎着疾风闭上了眼,蓝光闪过,化作一只蓝色的鸾鸟,决然地飞向苍空。鸾鸟华美的鸟羽一振,连怒风亦退避三舍。

美丽的神鸟翱翔于浓云滚滚的天际,巨翅展开,将闪电与惊雷尽收于羽翼中,而后一声清鸣,周身遽然腾起蓝色的焰火。火焰刚起,天地间的风忽地全消失了,一道白色的流光疾驰而来,包裹住了身起蓝焰的鸾鸟。鸾鸟身上的火焰瞬间便熄灭了。

站在她身旁的悉洛率先反应过来:“是瑟珈。”

他们在当归山搞出的阵仗极大,瑟珈找到此处也是情理之中,可这又能如何呢?她遥望向静止在苍空中的光团,隐约辨出了其间瑟珈与谢冥的身影,她问悉洛:“瑟珈在同阿冥说什么?”

悉洛有洞见万里之能,当他使用此种神力时,万里开外之景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近在丈许。

“我弟弟,”悉洛仰望向天空,嗓音喑哑,“自小就害怕孤独。他远比他以为的更需要谢冥,自谢冥离开少和渊他再找不见她,他便疯了。我信守了对谢冥的承诺,即便知瑟珈因寻不见她而痛苦得自残,也不曾向他透露过半分她的行踪,以致瑟珈行尸走肉般在八荒寻觅了她数万年,到她将离世这一日才得以与她再相见。”他双眼通红,“我一直在亏欠瑟珈。”

这不算是对她提问的回答,但她也理解悉洛,知他会如此,必定是因再次看到瑟珈遭受痛苦,故而痛他所痛。

她试探着问:“瑟珈他……是在求阿冥留下吗?”

悉洛点头:“他在流泪。”他喃喃,“我上次见他流泪,还是他小时候被逐出神族时。”顿了几息,哑声继续,“他在向谢冥告悔,说他过去太过偏执,做了许多愚蠢的事,说自谢冥离开后,他没有一日不生活在痛悔中,他求谢冥留下,说她不能让他好不容易见到她,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不知该说什么,静默了片刻,问悉洛:“那阿冥她动摇了吗?”

悉洛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会儿,转头看向她:“若谢冥动摇了,你会如何呢,祖媞?”

她怔住。

悉洛道:“少绾和谢冥让你做最后离开的那个人,因她们知你无七情六欲,不会因情懦弱,因情退缩,是必定能履行天道的人。她们是不是对你说过,若她们因懦弱而动摇,完成不了献祭,便请你杀了她们,务必使她们完成祭供?”他沉静道,“所以若谢冥动摇,你当杀了她。”

她茫然地看向悉洛:“少绾和阿冥是说过那话,可我相信她们不会……”

悉洛摇头,低声喟叹:“你不懂情,所以不知情之一物可使人坚韧,也可使人懦弱。许多事情,未到临头时刻,谁也说不准,她们正是因懂这一点,才会同你说那样的话。”话罢突然推了她一掌,那一掌凝着风雷之力,几乎使她踉跄,当她定住身形时,发现自己竟已在空中,仅与谢冥和瑟珈相隔百步。这样的距离,她能看清两人,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雷歇风止,天地皆静,她听见谢冥对瑟珈说:“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的,若我选择了退缩,那又该由谁来做这献祭之人呢?瑟珈,由你来做吗?”

“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瑟珈回答。

瑟珈正好背对着她,因此她看不清瑟珈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雪竹似的高瘦的背影。那背影有些颓唐。

“让我来吧,小焱。”瑟珈的语声不算激烈,甚至可以说平和,但嗓音却很哑,其间含着连她也可辨出的苦涩,“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道,“我知道我一直都很自私,可我没有办法。若我们注定要分开,我希望最后是我离开你,我不能再让你先离开我,那样我会……”话到此处,语声开始不稳,于是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他会怎么样。

百步外的她有些发蒙。她没搞懂谢冥为何会问瑟珈愿不愿代她履行献祭之职,因这献祭并非随意祭奉给天地一份仙魔之血便可以,那是只能由谢冥去承负的宿命。而听瑟珈的回答,他竟像是已做好准备代谢冥去赴死了。

她眼皮猛跳,仓促地捏印,欲阻止瑟珈,可瑟珈拔刀的速度比她更快。

不过谢冥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被瑟珈拔出的风刃。泛着冷光的寒刃划破了谢冥的手掌,鲜血涌出,瑟珈猛地撤刀:“小焱你……”

苍空中忽有天火坠下,落在瑟珈身上,那是噬骨真言降下的惩罚,因他以风刃伤了谢冥。瑟珈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灼痛使他没能及时将风刃刺进自己的胸膛,而谢冥则趁机祭出原初之火缚住了他。

“我原谅你了,瑟珈。”用火焰锁链将瑟珈锁住的那刻,谢冥如是道。

瑟珈被困住,不得动弹,谢冥退后几步,周身再次泛起蓝焰。她静静地看着不能挣扎亦不能言语面带绝望和痛苦的瑟珈,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解除对你的噬骨真言,你好好活着吧,瑟珈。没有我的世间也并不可怕,你会明白的。”那是一句告别的话,也是一句令瑟珈求死不能的咒语。

风云重聚,天边再次落下惊雷。谢冥重化为蓝色的鸾鸟,承负着燃烧的原初之火,决然地向中天飞去。美丽的神鸟绕着中天飞行,羽翼的轨迹在青空中绘出一道巨大的符印。符印落成之时,神鸟仰首,发出了它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声长鸣。啼鸣清澈嘹亮,贯彻长空,惊碎流云,随着那声啼叫,它身上原本十分安分的原初之火蓦地腾起。

火焰很快分食了神鸟的身体。饱食了谢冥血肉的蓝焰循着高空中巨大符印的轨迹坠入混沌,在虚无中扎根。冥司攀附着扎根于混沌的茁壮的蓝焰,在一片烈火中诞生。

“不!”在谢冥死亡的那一刻,瑟珈终于挣脱了火焰的束缚,尾随着那些分食了谢冥的火焰,绝望地向混沌深处追去。

继少绾羽化陨落,又一出悲剧在她面前上演。

瑟珈的出现给这出悲剧增添了一丝凄婉之色,但并不改它的壮美。

她没有试图干涉什么,只默默地注视着不断坠落的原初之火。

最后她回到了悉洛的身边。

悉洛正单手结印,将天地之灵导入这自混沌中新生的灵域。

瑟珈消失了,悉洛的视线自瑟珈消失之处移回,双目通红,目中含泪,但他未离开自己的位置半步,依然全力地为冥司塑着灵。

她知晓悉洛为何落泪,轻叹道:“瑟珈大概率要做傻事,你去寻他吧,我可以代你为冥司塑灵。”

悉洛顿了一下,摇头:“冥司尚未落成,我不能去,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的确,若她此时动用灵力帮了悉洛,会影响她为凡世化育四时五谷。

“很痛苦吧?”沉默少时后,她问悉洛。

“是,很痛苦。但这是我必历的。”悉洛回道。

她不太明白,问道:“什么?”

悉洛抬眸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若木之门,道:“看到那三把剑了吧?”

她亦抬首望去,见作为门柱的仁勇、恒守、正念三把神兵在雷惊电绕中不动如山。

“仁勇之剑,恒守之剑,正念之剑。”悉洛念出三把神剑的名字,道,“父神以此三剑做若木之门,是要教谕神族,慈悲果勇者为神,恒守有节者为神,守持正念者为神。可神若有情……”他停住,良久,才重新开口,“可神若有情,越是有情,要慈悲果勇、恒守有节、守持正念,就越难,也越会感到痛,少绾如是,谢冥如是,我亦如是。这是我们必历的修行。”

这些话她有一半懂,有一半不懂,而她明白她之所以不懂,是因生来残缺之故。故而她也没有再问什么。

最终,悉洛是在冥司彻底落成后才追去混沌深处寻找瑟珈的,此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因那时她已穿过若木之门,去往凡世,为人族能在凡世安居而献祭了。

不过如今,她已知晓了悉洛追去混沌深处后所发生之事。在她踏入这片荒漠遇到影悉洛时,那诞生于悉洛对瑟珈的拳拳手足情的、被悉洛亲手剥离出魂体的影子便告诉了她一切。

“在发什么呆?”耳边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祖媞微惊,从往事中回神,偏过头去,正同连宋低垂的目光对上。风很大,青年护在她身侧为她挡住风,很自然地帮她拢住她被吹散的发丝。“看来这是若木之门开启那日的幻境,我们继续吧。”

她没反应过来:“继续什么?”

青年无奈似的轻叹:“还没醒神吗?你还未告诉我悉洛为何要造出这混沌荒漠,又为何给出假的《境书》令入境者们去追逐谢冥,获取她的芳心。”

她才想起来,适才幻境交接之时他们的确是在谈这个。

“啊,对。”她轻抚了一下额际,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界门,界门前不远处的那块立岩便是她和悉洛之间最后那场谈话发生的地方。

“当年瑟珈目睹了谢冥羽化,为救谢冥,他追随谢冥坠落的魂火去了新生的冥司。可翻遍了冥司,他也未能寻到哪怕一片谢冥的魂魄。心碎之下,瑟珈陷入了魂堕。强大的魔族魂堕会成为堕魔,堕魔将不再有神智,会只知毁灭与杀戮。瑟珈还保有一丝理智,知晓自己若魂堕了,会给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天地带去怎样的劫数。他本欲为谢冥殉死的,但因谢冥的咒言,他无法死去,故而在魂堕伊始,他亲手封印了自己。

“悉洛在冥司深处寻到瑟珈时,瑟珈已成了一个活死人。悉洛想要救弟弟,可他也知不能贸然为瑟珈解除封印,需先疗愈他的心伤,阻止他魂堕,再解开他的封印将他唤醒。为此,悉洛进入瑟珈心中,为他创造了一个异境,并借混沌一隅将这异境具化了出来,便是混沌荒漠。同时,悉洛在这混沌荒漠中造出了数不清的不枯之泉,但有入境者进入不枯之泉,不枯泉幻境便会开启。

“这些不枯泉幻境皆是谢冥情思波动最厉害的人生旅程的再现,不过悉洛并没有在这些幻境中创造瑟珈的幻影。这些幻境里原本是没有瑟珈的,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一点。”

祖媞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连宋:“会在这幻境里出现的瑟珈,便是那个被困在自己的封印里、定格在魂堕伊始、不愿醒来的瑟珈的心魂。当有入境者入境,启动这些不枯泉幻境时,瑟珈便会被吸引过来。”

“原来如此。”连宋沉吟,“所以在你我经历的这些幻境里,瑟珈只在与你初见的邙山出现过一次,因他发现了你不是谢冥,所以不再出现了。”青年微微挑眉,“但恕我难以理解悉洛佛的思路。创造无数幻境,让入境者去追逐谢冥,争做谢冥的真心人,这如何就能治愈瑟珈的心伤、阻止他魂堕了?”

祖媞轻叹:“悉洛在瑟珈心中看到了瑟珈对过去的懊悔——瑟珈认为是他让谢冥对生途绝望,她才不愿与天命相抗,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献祭羽化的。但悉洛想要瑟珈明白,不是他逼谢冥如此的,谢冥选择羽化是一种必然。所以他造了这些幻境。不过造完这些幻境悉洛就离开了这里,因他成佛在即。他知度众生需舍小爱,故将对瑟珈的感情尽数剥离出,创造出了一个影子放到了混沌荒漠,由他去守护并唤醒瑟珈,也由他去照顾谢画楼、谢孤栦两姐弟和冥司,那便是影悉洛。二十多万年来,影悉洛尽职尽责。可此前进入这些幻境的入境者没有一个能走完这些幻境,他们全让瑟珈给杀掉了,被迫离开了不枯泉。影悉洛对此一筹莫展。见我入境,他知机会终于来了,你会来此境寻我,而你风流之名在外,若能由你出马去俘获谢冥的芳心,你是一定会成功的,且你也有能力不被瑟珈杀掉,所以有很大的概率,你能走到最后一个幻境。然最后一个幻境里谢冥仍会舍你而羽化,如此,瑟珈便能够知道,即便有人在这份感情中能比他做得更好,甚至尽善尽美,但谢冥最终还是会选择奉行天道,他无需为谢冥之死而痛悔自责。”

听完她这番话,连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客观地点评:“不错,这也是一个思路。”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不过,最后怎么是你取代谢冥进了这些幻境?”

口若悬河的祖媞忽然磕巴了一下:“因、因为……”耳尖先红了。

连宋挑了挑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缓缓凑近,好整以暇:“因为什么?”

祖媞竭力维持镇定,微微别开眼,假装很淡然:“因为我知道,如果幻境里的谢冥不是我,你是不会靠近她的。”她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凤目含笑,但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才感到不那么难为情,“后来影悉洛也明白了这一点,才答应了让我去取代谢冥,这样做最后能不能达成他的目的是不大好说,”她耸了耸肩,“不过他已经失败太多次了,可能也有心理准备,死马当活马医咯。”

他觉得她耸肩的样子可爱,不禁失笑,抬头看了眼这雷迅风烈的幻境世界,道:“悉洛佛未历过男女之情,会以为助瑟珈消解了对谢冥的愧悔便可将他魂堕的问题解决了也不奇怪。可我却不认为他能如愿。”他将目光放在极遥之处,幽远道,“我总觉得瑟珈他会魂堕,并不是因他对谢冥愧悔。他的心结不是他曾辜负了谢冥,而是谢冥死去了。”

祖媞动容,垂眸道:“我亦如此想。”顿了几息,叹气道,“不过如今倒是我们比影悉洛更着急唤醒瑟珈了,毕竟唤醒他才能拿到风灵珠。”

“但我看你也不像很着急。”连宋回头,“你应该是想出更靠谱的办法了吧?”

她微微吃惊:“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点头道,“是有个备用之法,但得先将瑟珈的心魂引出才行。”

她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小三郎,你要配合我。”

闪电划破圣山之上无日无夜的长空,天边袭来滚滚浓云,怒雷声摄人心魄,二人站立之处忽然爆发出一道极刺目的蓝光,少时,一只巨大的鸾鸟在逐渐褪去的蓝光中显出真形来,青冠蓝羽,同谢冥的真身一模一样。神鸟仰首清啼,华美的双翅一振,扶摇而上,直向天际飞去。飞至天际的鸾鸟在如盖的浓云中时隐时现,又一声长鸣,羽翼上忽然腾起蓝色的焰火。

祖媞化为鸾鸟,完美地复刻了当初谢冥献祭的场景。这是绝佳的诱瑟珈出现的方法。

果不其然,当鸾鸟的羽翼被她特意幻出的蓝焰点燃,空中咆哮怒吼的烈风立刻便停歇了。与此同时,一道沉冷的男声自苍空深处传出:“停下,悉洛,别再让我看到这一幕!”那声音震彻天地,压抑着愤怒,但似乎又饱含痛苦。

随着那喝止声降下,幻境正中忽然亮起金光,金光中缓缓走出了位身着霜色法衣的青年,正是悉洛佛为唤醒弟弟、在成佛前自身体里分出去的影子——影悉洛。

影悉洛仰首望天:“瑟珈,二十四万年了,你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右手一抬,弹出法印,天地间烈风再起,这幻境又重回到了那风驰电掣、雷奔云谲的时刻。

影悉洛凝视天际:“今次是水神进入这幻境走你与谢冥曾走过的路,在这条路上,他每一步都走得可称完美,但就算他做得如此完美,与谢冥盟誓终身了,可当天命来临时,谢冥依然选择了以身献祭。所以你明白吗瑟珈?谢冥赴死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从一开始便如她之愿,做得同水神一般好,你也无法留住她。无人能留住她。”

瑟珈仍未显露正身,只有声音自苍空深处传来:“可能我是有些疯,但还没傻,与水神一起走过这条幻境之路的是祖媞,不是小焱,祖媞的选择又关小焱什么事呢?”

影悉洛叹息:“我封印了光神的本我,给了她谢冥的意识和记忆,她亦认为自己是谢冥,以谢冥的身份同水神走过了这条情路。如此又怎能说她的选择无关谢冥,不算谢冥的选择呢?瑟珈,你因愧悔而魂堕,将自己封印在此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这真的是谢冥想要看到的吗,你也该醒来了!”

在影悉洛叹息着说出这些话时,天幕正中忽然浮现出一朵金光结成的巨莲,莲盏可称浩瀚,几乎覆盖住半个天空,正是芬陀利迦之影。

芬陀利迦之影泛出耀目金光。既完成了与影悉洛的约定,也达成了自己目的的祖媞借着金光的掩护重化作人形,悄然无声地飘落在地。隐匿了身形跟随着她的连宋亦随之在她身旁现身。

芬陀利迦之影并非术法,而是一种能为凡人消除魔障的力量,是悉洛佛独有之力。悉洛竟将这种力量也分给了影悉洛,令祖媞感到吃惊。但瑟珈毕竟不是凡人,她有些怀疑这种力量能否对瑟珈起作用。可能见瑟珈说不通,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影悉洛才会试图以芬陀利迦之影去强行消解令瑟珈魂堕的魔障吧。她想。

高空之上,影悉洛垂眸合掌,口中诵出佛音。佛音响起,芬陀利迦之影身形倍增。

就在那金色的巨莲即将覆盖住整个天空时,天际忽然爆出玄光,玄光携着漆黑似墨之物晕染一般疾速蔓延,当光体边缘与芬陀利迦之影相接时,突然释放出巨大能量,以不可抵挡之势将芬陀利迦花瓣震得粉碎,光中的浓黑之物则迅速将抢夺过来的天空染成一片可怖的暗色。

祖媞尝试着分辨,终于看清了,那玄光中黑云一般的东西竟是究牟地华之花。万千究牟地华花盏叠簇着形成一片黑色的花海,花海压顶而来,是瑟珈对芬陀利迦之影的反抗。

影悉洛被震得不住咳血。“谢冥绝不愿见你如此,瑟珈。”他费力地咳喘道。

瑟珈的声音自花海后传来:“别自以为是,悉洛,你又知道什么?”那声音阴沉嘶哑:“是,她的确说过她原谅我了,但我知道她其实没有。让我活在这个没有她的世间求死不能,便是她对我的报复和惩罚。她不愿见我如此吗?不,我如此,正是她的愿望。既然这是她的愿望,我又怎能不如她之愿呢!”随着这句话散落在风中,被究牟地华花海独占了的幻境倏然静止,暗色的天空中终于出现了瑟珈清瘦的身影。那高瘦的青年甫一露面,便携着腰间的风刃全力向影悉洛攻去。

泛着寒光的风刃穿过了影悉洛的身体。毕竟只是悉洛的影子,影悉洛智识法力皆不及悉洛。他垂头看向刺入腹中的利刃,苦笑着断续:“竟在……风刃上……加了驱逐印,看来你是……要将我彻底驱逐出……这混沌荒漠了,可瑟珈,你一个人在此……不会寂寞吗?你不是……一直都……很害怕寂寞吗?”

瑟珈神情淡漠:“定格在魂堕伊始这刻,忍受这种痛苦,永恒地封闭在此,这是我如她之愿应受的惩罚。我早该将你们都赶出去,这里无需再有外人进入。”话罢倏地将刀拔出。

影悉洛猛地吐出一口血。血雾坠地之际,影悉洛的身影瞬然消失。

瑟珈收回风刃,简单在云絮上拭了拭刀背的血迹,而后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看向地面。“到你们了。”他说。地面上唯有祖媞和连宋两人。

白色的身影如疾驰的箭,转瞬已至眼前,利刃破风,径向他们袭来。

就在瑟珈果决地挥下风刃的一瞬,祖媞及时地扬声:“你不想救谢冥了吗,瑟珈?”

与此同时,连宋举剑接住了风刃的攻势,刀剑相撞,激起尖锐的啸鸣。刀剑带出的风和水之力将究牟地华花海撕开了一道口子,风雷再起,两人皆被对方之力震得退后数步。

瑟珈直退到花海边缘才借助风刃定住身形,他没有再攻,抬头看向祖媞,神色有些茫然:“你方才……说什么?”

祖媞朝他走近了几步:“我是说,阿冥她让你活着,绝不是为了惩罚你,瑟珈。从前少绾为阿冥占卜她的命运,天道曾给出一句谶语——若修行可得圆满,则死亡亦是新生。我想,阿冥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终于领悟了那句谶语,所以她才会对你施下那样的咒言。”

“若修行可得圆满,则死亡亦是新生?”瑟珈恍惚地站直了身体,“那是……什么意思?”

“冥司乃谢冥仙体所化,作为凡人转世的驿站,二十多万年来,冥司中留下了许多善魂的功德。以身做祭化育冥司是谢冥的修行,这场修行不可谓不圆满,因而天道使谢冥的魂魄在凡人的功德中重生了。”

祖媞温声:“我也是踏入冥司时才发现,那些散落在冥司中的星芒,便是谢冥重生的散碎的魂。所以可知,谢冥那时是知自己可能重生,愿和你有未来,她才让你一定要活着。”她顿住,看向不远处那个一身白衣的清瘦身影,“所以你真的不打算醒来,去冥司看看谢冥的新魂吗,瑟珈?”

瑟珈像是被定住了。

砰!风刃在唯余风声的寂静中坠地。

许久后,瑟珈抬起了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来悉洛说的是对的,我是该醒来了。”有湿润的泪自那苍白的指间溢出。

幻境蓦然碎裂。

就在幻境碎裂的刹那,占断苍空的究牟地华褪去暗色,恢复了它们本真的模样。

一片雪白的花海在青空中浮现。

花瓣乘风而下,犹如落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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