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北荒之北的极北之地,有一片盛满了积雪与海冰、被称为八荒尽头冷酷仙境的白色大海。大海的前身是曾诞育了悉洛与瑟珈的混沌海洋。混沌海洋消失后,此地经历了数万年养息,重又诞生了一片海。父神将这片新诞生的海命名为晖耀海,取朝晖耀耀之意。

晖耀海底有座以砗磲和白珊瑚建成的宫殿,此宫殿乃自然造化而生,有许多神工奇巧之处。因整个晖耀海最好的灵气都汇在此宫,故海底的水族称其为含灵宫,后来,水神在这座宫殿里降生,更坐实了此宫“含灵”之说。

成玉来晖耀海已有半个月了。

九重天上的盛事——六十年一度的千花盛典将于两月后在第六天的普明秀岩苑举行。这次盛典的最大看点,便是连宋养在晖耀海中的七十七种妙花。此番成玉随连宋前来晖耀海,便是为了助这七十七种妙花盛开,而后将它们移栽到普明秀岩苑去。

这十五日,成玉日日忙于园艺,也没空想有的没的,直到这夜天步不请自来,推开了她寝殿的大门。

“殿下又喝得大醉了。”天步站在她床前叹气。

成玉一边穿衣一边茫然地看向天步:“啊?殿下他居然酗酒的吗?”

天步摇头:“那倒不是,殿下平日不怎么饮酒,只是每年这一日……”她含糊道,“有些过不去。”

成玉没太听懂,待要再问,可天步已转了话题,她也就把疑问咽了下去。

“往年也是没办法,只能由着殿下胡饮伤身,但今年,不是有元君您在吗。”天步微微倾身,真诚地看向成玉,“元君既喜欢殿下,应该也愿意去规劝一下殿下的是吧?殿下不会听我们的,但一定会听您的,再且,”天步微微含笑,“趁此机会,元君还可同殿下聊聊您的心事。”

成玉穿衣的手顿住了,那日在瑶池旁同天步坦白一切的画面忽然便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我没救了。”落日西斜,她和天步并肩坐在瑶池旁,“你都想不到我有多离谱。”她生无可恋地对天步说,“我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你们殿下身上,还脑补他可能也对我有意,是为了我才改变了性情。”她抹了把脸,问天步,“我是不是很疯?”

当时听完她这话,天步好像有些蒙,半晌,神神道道喃了句:“苍天在上,我可没干扰她,这可是她自个儿走上这条路的啊!”

她没太听清天步的自语,偏过头来问天步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天步定定看着她,“您总算是瞧出来了啊,我们殿下可不就是为了博得您的亲近与欢心才改变性情的吗!”

她大为吃惊。

见她不信,天步也不恼,还积极地给她出主意:“不如这样,元君您找个时间同殿下面对面聊聊,我说的您不信,殿下说的,您总该信了吧?”

她很迷茫,问天步:“不是,知道我对你们殿下动了心,你不该拦着我吗?你怎么还鼓励我呢?凡人成仙,不是需断七情绝六欲吗?六根不净、动心生情,会被打下凡间的吧?”

“啊。”天步仿佛才想起来她是个凡人成的仙,卡了一下,“呃。”她似想说什么,半途又顿住,最后她咳了一声,神秘地对成玉笑了笑,“这不是问题,只要您喜欢殿下,殿下就一定会有办法。”

成玉记得,那日天步说话的语气很笃定,好似自她口中所出的桩桩件件俱是真实。

可她着实难以相信。因此她打算采纳天步的建议,找个机会向连宋当面求证。但勇气和时机难以同时出现,就像日月难以并行,所以这事一直拖到了如今。

或许天步说得对,今夜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成玉想。连宋喝醉了,是让她担心,但另一方面,也让她感到安心。她不想承认自己很胆怯,可事实如此,一个喝醉的、不清醒的连宋,才能让她有勇气问出那些话。

思索间,她穿好了衣。

“好,我去。”她听见自己对天步说。

冷泉殿是连宋在含灵宫的寝殿。推开冷泉殿的殿门,绕过门前的白珊瑚座屏,成玉一眼便看到了醉倒在水精罗汉床上的连宋。

海中无日夜,贝母的柔光似一层纱,朦胧地遮盖住殿中物什。白衣青年斜躺在罗汉床上,一只手勾着酒壶,一只手挡在眼前,不好说睡着了没有。

月光石脚踏旁散落着七八只酒壶,蓝碧玺案几上横放着一把摊开的折扇——并非镇厄扇,只是把普通扇子。

成玉记得初识连宋时,他手中常握的是那把她从未看他打开过的镇厄扇。但不知何时,他用这些毫无特点的纸扇替换了镇厄扇。她曾问过他,为何不见他拿镇厄扇了,他却答非所问说如今他用的扇子们亦是珍品。可被他称为珍品的这些纸扇却被他使得极其随意——那年她在花园里烤红薯,他还用手里的乌木泥金扇为她添过火。

成玉向前走了几步。她故意弄出了一些声响,然青年一丝反应也无。她怀疑他是睡着了。

呃,睡着了啊,那我该怎么办呢?回去吗?要不把地上的酒壶收拾了,给他盖床被子再走?她茫然地想。

青年并没有睡着,她刚走到床边,他便移开了手。“你来了。”他望着她,吐字很清楚。

但她立刻辨出他已经醉了,因为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种失焦的朦胧。“我是在做梦吗?”他又说。

成玉的心急跳起来。她想要开口答他,努力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没等来她的回答,青年沉默了一瞬,然后很空洞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令成玉的胸口发紧。“果然是梦啊。”他低叹。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我知道我搞砸了很多事,但我也受到了惩罚。”他重新抬手,挡住了眼,“为什么还不愿回来呢?是因为你觉得我还不够有耐心,等得还不够久吗,阿玉?”

成玉僵硬地站在床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意思是……他在等她?等她什么?她不是一直在他身边吗?难道……他是在等她发现他默藏的爱?这神来一笔的想法虽离奇,却炽烈,似一团肆意燃烧的火,烧得成玉满脸通红。必须得问问了。她心一横,上前一步,踩在了脚凳上。“殿下,你喜欢我,是吗?”她居高临下看着青年,立于高位使她不再那么紧张。

青年顿住,挪开了手臂,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看她,又仿佛没有看她。“这个梦有点真。”他道。

成玉咬了咬唇。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可不能打退堂鼓,她暗暗鼓励自己。“殿下,”她干脆抬膝跪上罗汉床,一只手撑在连宋脑袋旁,一只手平放在他胸口,“回答我,是不是喜欢我?”她紧张极了,但表情却很稳得住。她专注地看着青年。

青年握住了她放在他胸口的手,纤长手指插入她指缝,带领她的手来到他颊旁,微微偏头,用侧脸贴住了她的掌心。“怎么还要问?”他浅淡地笑了一下,目光仍是不聚焦的,这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缥缈,“无论时光重来多少次,我喜欢的都只会是你。”说着侧过脸去,安抚般地吻了吻她的掌心。

成玉心神巨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感到掌心很痒又很热,像是有羽毛轻挠过那处,又像是有明火在那处燃起。她本能地缩手,却遭遇了阻碍。青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过很快,他便卸了力,松开了她。成玉得以抽回自己的手。

那温柔浅笑从青年脸上消失了,他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艰难地低语:“不信,是吗?觉得我在说谎?”他的神色变得苦涩而哀伤,“不信也是应该的,谁让我那时候忘记了你,所以失去你是我应得的。”他喃喃,抬手挡住脸,“你对我失望,怨我、恨我、不能再原谅我,都是我应得的。拒绝我,也是我应得的。”语声充满了自厌与自弃,很慢,很轻,字字含痛。

连宋的话成玉并不是都能听懂,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说了他喜欢她。在听到他说出那话的瞬间,她的心跳仿佛暂停。连宋之后又说了什么,她没太听清。待神魂重回现实,耳朵里终于涌进新的声音,她只听到青年最后那句“拒绝我,也是我应得的”。

成玉呆了一下,回想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突然反应过来,应是她倏然抽手的动作使青年误解了她。

“我那样,并不是拒绝你。”她舔了舔嘴唇,“只是你突然亲……”她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你突然那样,我有点被吓了一跳。”见青年不语,她忍住羞赧,抿了抿唇,“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愿亲近你,你想左了,我没那个意思……”

这些好听话起了作用,青年重新看向了她:“是吗?”

“嗯。”成玉点头,点头时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单手撑在青年耳旁,俯身看着他的姿势,这导致他们之间不过隔了一臂距离。如此近距离地对视,望着青年那双还残留着伤痛的眼睛,成玉似乎也能共感他的苦闷,心中充满了怜惜。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抬起了左手。当手指抚触上青年的眼尾时,青年的手也随之覆上了她的手背。她的心又开始急跳,咚咚咚咚,擂鼓一般,震痛了她的耳膜。

他是不是也听到了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她想。她感到丢脸,微微抬起了上半身。可青年却误会她要离开,手蓦地用力,她没能保持住平衡,栽倒在他身上。他趁势揽住了她的腰。“不要走,阿玉。”他在她耳边低求。

她止住了轻挣的动作,任他将她禁锢在怀中。

青年有几分清醒,她不知。或许他一直醉着,半分清醒也无,才会对她如此,她想。她从未见过如此苦闷、脆弱的连宋。这样的连宋让她感到心疼。“我不会走。”最后她说,缓缓伸出手,反抱住了青年。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

成玉醒来时,感到身上的束缚消失了,她懵懂地睁开眼,发现连宋屈膝坐在她身旁,正垂眸看着她。

贝母的光变得亮了些。景窗外是一片海藻园。海藻们也醒了,正与路过的水流共舞,炫耀它们多姿的影。

成玉小声打了个呵欠。

连宋出声打破静谧:“昨夜我们……”

昨夜的记忆涌进成玉脑海,似阳光照进秋日森林,带来芬芳、甜蜜与喜悦。经历了昨夜,今晨他们水到渠成应当在一起,成玉满怀信心地想。她侧躺在瓷枕上,将云被往上提了提,没有起身,就那么看着连宋,微微翘起嘴角:“昨夜,殿下说喜欢我,我也……”

可话还未说完,就被青年打断了。“忘了吧。”连宋道。

成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什么?”她将被子推到一旁,慢慢坐了起来。

“我说,昨晚的事,忘了吧。无论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作数,我只是醉了。”青年一字一句道。

阳光消失了。成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因为我是凡人成仙,按照天律,我们没办法在一起,所以你才……”

“不是。”青年快速地否定她,抬手撑住额头,仿佛很疲惫,“不是。”他语声不稳地低喃,“是因为……我不能趁虚而入,你不懂,此刻你的意愿并非你真正的意愿,那时候你是怀着恨与怨……”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了声,似是才发现自己竟将这些话说出了口,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看来我还未醒酒,仍在说胡话。”他僵硬道,顿了一瞬,又道,“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因为你是凡人成仙,我才这样。阿玉,”一边说着冷酷的话,一边却又痛苦地唤她的名字,“我们之间不可能。”

成玉不死心地拽住连宋的袖子,眼眶绯红地看着他:“可天步说你会有办法的。”

连宋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次,却不是为了抓住她,而是为了使她的手离开他的衣袖。“天步骗你的,我没有办法。”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急切道,伸手想再去握他的袖子,却被他侧身躲过了,“阿玉,别说不智的话。”

青年白色的衣袖滑过她的指尖,留下一缕凉意。成玉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低下了头。许久后,她轻声道:“这样啊。”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青年,“殿下,其实你也没那么喜欢我吧?”

青年没有回答。

而这便是他的回答。

她想,她不能再说什么了,那是不体面的。“昨晚,我会忘记的,那我走了。”

离开冷泉殿后,成玉哭了。

但她没有哭出声音,也没有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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