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乌飞兔走,暮去朝来,时光的金轮自在向前,缓缓又驰了三万年。

近日,九重天上有两桩奇闻令热衷八卦的小仙们议论不休。

其中一桩,是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闻名九天的商珀神君竟家门不幸,养出了个强占良家女的孽子。说被商珀神君那孽子虞英仙君强占的女妖笛姬,乃是太晨宫的知鹤公主自南荒带上天的。知鹤公主甚喜笛姬吹笛,向来疼爱笛姬。得知虞英仙君强迫笛姬致其有孕后怕事情败露,竟对笛姬痛下杀手,暴脾气的知鹤公主气炸了,盛怒之下将虞英仙君连同教子无方的商珀神君一同告上了凌霄殿。笛姬的尸体横陈在凌霄殿前,旁边还摆着她遗下的指控虞英的血书,证据确凿,天君想给商珀神君面子也给不了。虞英仙君最终落得个被剥夺仙籍、罚入下界的下场;商珀神君也被责令闭门思过。

让小仙们津津乐道的另一桩奇闻远没虞英之案跌宕血腥,但它在九重天搅起的风浪却丝毫不逊于前者。可能主要是因这事涉及三皇子,而众所周知,如今九重天三十六层天有十二层的仙都是三皇子的拥趸,另外二十四层的是东华帝君和太子夜华的。总之,这桩令大家无法平静的事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妖君为亲近天族,请求与天族联姻,天君接受了妖君的示好,将妖君敬献的小女儿若茄公主指给了三皇子做侧妃。而风流不羁仿佛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三殿下竟然也没反对,两月后的九月初八,这二人便将完婚。

元极宫将迎入正儿八经的侧妃的消息一经传出,九重天上的路况突然便艰难了起来,随便走个三五步就能踩到一颗破碎的芳心。

知鹤公主一心爱慕她义兄东华帝君,对连宋纳妃这事并不感兴趣,但她偶然听说了一个传闻,很是诧异,于是趁着妖族郡主莹千夏上天时将人拉到了一旁:“我怎么听我义兄说,妖君最初是想让你来同咱们天族联姻的?为何最后又换成了你那堂妹呢?”

莹千夏摇了摇头:“唉,太可怕了。”

知鹤莫名其妙:“什么太可怕了?”

莹千夏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君上舍不得若茄,的确打算送我来,但不知若茄从哪儿打听到天君有意令我入元极宫,哭哭啼啼地找君上闹,要代我来。我们才知道她竟然一直爱慕着三皇子。唉,可怕。”

知鹤还是不能理解这事可怕在何处,两人面面相觑。

莹千夏困惑地看向知鹤:“莹若茄她对三皇子居然是真心的,因为真心,才想求嫁,这还不可怕?据我所知,入元极宫的那些神女,最后全身而退的都是不走心的,真心的都没好下场吧。”

知鹤沉默了少时:“你这听着不像在说连三的好话。我记得你不是也有一幅他的细梁河受降图摹本吗,我还以为你也很欣赏他呢。”

莹千夏从袖子里掏出本册子,啪嗒一声打开。知鹤凑过去,一页页翻阅册子,只见这厚厚一本册子里不仅收录了三皇子细梁河受降图,还收录了太子夜华练剑图、帝君品茶图、黑冥主谢孤栦出冥司图……总之八荒有名的美男子基本都能在这本图册里找到。知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莹千夏珍惜地收好图册:“我平等地欣赏他们每一个人。自然,三殿下我也是欣赏的,但这不妨碍我觉得真心喜欢他不会有好下场。”

她揉了揉眉心:“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莹若茄很烦,傻白甜一个,一天到晚净闯祸,但怀抱着真心和期许嫁给三殿下……”她叹了口气,“这也太惨了,我是真的觉得她罪不至此。”

知鹤看着莹千夏,深觉她竟是一个难得的清醒之人,眼神里充满了佩服。

二人说话之地不算很荒僻,就在一十三天西北角的一个小竹林中。帝君和三殿下正好路过。帝君的目光在莹千夏的背影上停留了一会儿,待走过那片竹林,回头戏谑向连宋:“你那侧妃的堂姐对你的评价可不算太高。”

三殿下不以为意:“她也不算说错了。”

帝君将三殿下领到近来他偏爱的一个小亭中,设下静音咒,又化了张茶席出来:“说起来,粟及还和重霖打了赌。”帝君向东而坐,一面摆弄茶具煮茶,一面闲闲道,“粟及赌你绝不会接受这桩婚事,道你为仙恣意,最不耐被束缚。”帝君笑了笑,“看来他虽跟了你两万年,却还是不够了解你。你心内一片荒漠,娶不娶亲,你难道在乎?”

三殿下倚坐在对面选茶杯,他看中了两只黑釉盏,正在对比两只茶盏的釉色:“自帝君从天地共主的位置上退下来还政于各族至今,已有十来万年。这十来万年里,魔族七君并立,各自为政,互相牵制。七君的实力都差不多,若无强人横空出世,魔族要想从一分为七的状态走向统一,基本不可能。莹流风应该也是看清了这一点,知魔族很难再现旧日辉煌,为整个妖族的前程计,才会在这个时候向天族求亲近。莹流风主动示好,父君没理由拒绝,令莹流风之女入元极宫,也算是给妖族一颗定心丸。父君许多事上纵容我,我自也当回报他。”

懒缓地说完这番话,三殿下将右手边的茶盏挑出来,放在乌金石茶盘上,没什么含义地笑了笑:“如帝君所言,我心内一片荒漠,的确不在乎婚姻,将婚事送给父君他老人家做弄权的筹码,我无所谓。”

“弄权。你用词很精妙啊。”帝君提着沙铫淋壶,“你用词这么精妙你父君知道吗?”

三殿下耸了耸肩:“他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吧。”他背靠着亭柱,懒懒把玩着未被他选中的那只黑釉盏,“不过帝君特地召我来此处,总不至于单纯是为了关心我纳妃之事吧?”

帝君看了他一眼:“我像是有那么闲?”说完这话帝君自己先愣了愣,回想了下自己这十多万年来的养老生活,他沉默了片刻,“哦,我好像是挺闲的。不过今日找你,也的确是有件要事。”

三殿下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帝君觉得这天地间有什么事是要紧的,闻言不禁来了点兴趣,收了漫不经心的坐姿,稍稍坐正了。

帝君将分好的茶递给他:“关于‘八荒中的神、魔、鬼、妖四族生灵入凡,若于凡世施术,将被所施之术反噬’及‘八荒生灵,对人族心存恶意者,不得通过若木之门’这两条法咒,你了解多少?”

帝君沏的这壶茶是老白茶,茶汤澄透,荷香芳馥。三殿下接过茶盏,置于鼻端闻了闻香:“我记得是三万年前,在凌霄殿的朝会上,有入凡的兰台司仙君呈报,说自某一日开始,入凡的神魔鬼妖在凡间施术便会遭到反噬,也不知是何缘故。天君闻听此奏,亦是一头雾水,后来是帝君你派重霖通知天君,说那是你为保护凡人立了条法咒。之后没过两天,又有司门司仙君呈报,说不知若木之门出了什么问题,忽然就有好些妖魔无法再通过若木之门去往凡世。天君令刑司协助司门司查探此事,发现那些妖魔竟有一共通之处,便是都曾伤过凡人。正当满朝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时,又是帝君你匆匆从悉洛佛的法会上赶了回来,说那是你为护人族而对这世间立下的又一条法咒。”

话到此处,三殿下微微挑眉:“我那时还在想,凡世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怎么帝君突然就对凡人如此上心。”他转着茶杯,忽而一笑,“如今看来,那两条法咒,其实并非是帝君你立下的吧?”

所以说帝君看重三殿下也不是没有理由。论闻音知意九重天没人比得过三殿下,和他说话最是省心。

不过三殿下此番猜的也不全对。帝君言简意赅地帮他做了下纠正和补充:“后一条不是我立下的,前一条是。当日骗八荒说这两条法咒都是我立的,是为了不节外生枝。”

帝君吹了吹有些烫的茶汤:“不过,虽然通过对咒言痕迹的查探,能确定前面那条法咒出自我之口,但我却并无印象自己曾为世间施过此咒。”他抿了一口茶,“而我探过自己的记忆,我的忆河也不曾被人动过。”

帝君这话说得忒简,同打哑谜也差不了多少,寻常人根本就听不懂,不过三殿下毕竟不是寻常人,他几乎立刻领悟到了帝君的意思。“这……有些离奇。”他难以相信地低语。

帝君默了默,放下茶杯:“是离奇,可若不从时光回溯的角度考虑,便无法解释那两条法咒的存在。”

镇厄扇叩在茶案边缘,发出嗒的一声响,三殿下捏了捏眉心:“果然是时光回溯啊。”

帝君嗯了一声,难得地展开说了两句:“你也当知晓,法咒这种咒言一旦被立下,除非施咒者主动将其撤销,否则无论发生何事,它为这世间刻下的规则都仍适用于这世间。所以三万年前,当我和悉洛商讨此事时,我们都倾向于这两条法咒会凭空出现,是因时光被回溯了。”

三殿下仍捏着眉心:“有回溯时光之力,又能为此世立下法咒,还怜悯人族的神,这世间只有一位,祖媞神。”

帝君很欣慰三殿下竟主动提到了祖媞神。“你说得对,”帝君道,“我也正要说到她。我和悉洛一致认为,在现存的时空之前,这世间还曾存有过一个时空。我们猜测在那个时空里,祖媞复归了,而后在某种情况下,我和祖媞先后为这世间订立了两条法咒,接着,也许是八荒迎来了什么灭世的大灾劫,为平息劫难,祖媞以命为祭,回溯了时光,才造就了现在的一切。”

三殿下哑然,这猜测乍听起来离谱,可细思又觉真实。“这……的确很有可能。”他回道。随着这几个字出口,一种与过去那些总能成真的奇异预感相似的直觉漫上心间,让他在那一瞬有了一种很真切的感觉,仿佛事情的真相便是如帝君所述。

心莫名变得有些空,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就好像他曾失去了很多。这感觉着实无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生出这样的感触。

帝君还在继续:“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测。我和悉洛一直在解密这件事。三千年前,悉洛在姑媱寻到了祖媞的上善无极弓。”帝君解释,“便是那把可回溯时光之弓。”又道,“寻到那把弓时,弓身光华璀璨,气韵仍存,说明神弓并未受损。但它的弓灵却像是沉睡了,任我俩用尽办法,也没能使它有反应。自然,我们未能从这把弓上找出有关时光回溯的线索,但想着或许有一天弓灵能苏醒,我便将它带回了太晨宫。”

帝君说到这里,三殿下隐有所感:“所以帝君召我来此,是因这把沉睡之弓近日竟有了动静?”

“和你说话真的省事。”帝君重端起茶杯,茶温正合宜,他饮了两口茶汤润了润嗓,继续说那弓,“前天夜里,子时初,这把安静了三千年的弓忽然动了,眨眼飞出了太晨宫。我循着它留下的痕迹一路找来,才发现它竟停在了元极宫外,弓身上还多了一抹陌生气息。那气息古老、虚弱,联系神弓对那气息的态度,我直觉那是祖媞的气息,可正要结印感知,那弓却消失了。次日我在姑媱长生海中的四念亭里找到了那弓,弓身深深陷在了四念亭的亭柱中,连我亦无法取出,且遗憾的是,神弓再次失去了反应,弓身上的气息也消失了。”帝君以指轻叩桌沿,“神弓出现在元极宫外,疑似祖媞气息的气泽也是自你宫中来,所以我找你打探打探线索,”帝君抬眸看向三殿下,“前夜,你宫里可出现过什么异事吗?”

三殿下愣了许久,可见这番话带给他的冲击。

前夜发生了什么?

前夜,司命星君得了好酒,在府中设宴,他在宴上多喝了几杯,因不胜酒力,早早便回宫睡下了。可睡得并不好。他好似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伏在他床前低语,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接着,子时左右,他忽然惊醒了,醒来只觉蒙然,他想不起来他是被什么惊醒的。

他不常如此,因此有些愣神。愣怔中,他看到床前的足踏上躺了一朵半枯的栾树花。枯萎的花朵像一捧即将消失的火焰,火势虽弱,却灼疼了他的眼。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惶惧感。他想要抓住点什么,手已经伸了出来,却又感到茫然,因他并不知自己想要抓住什么。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混乱到令他感到头疼,头疼折磨了他一整晚,天蒙蒙亮时,他才筋疲力尽地重新睡下。

对他而言,前夜的确不算普通,可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也不能算异事。总结起来不过就是他因醉酒做了个记不起来的梦,醒来后心情不愉,难再入眠罢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帝君见他良久不语,一下子来了兴趣,微微向前探身:“还真有异事?”

三殿下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我回忆了下,只回忆出了前晚我睡得不太好。”

帝君失望地坐了回去,想了想,暗自沉吟:“祖媞的气息会出现在你宫里,或许是因在未被回溯的时光中,同属自然神的你们有什么不一般的前缘。要不然……”帝君抬了抬眼皮,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然你去见一面上善无极弓吧,我是没办法了,没准看在你同祖媞有前缘的分上,上善无极弓能给个面子醒来,亲口告诉你这世间的秘密呢。”

司命星君倒是经常在给凡人的命格簿子里编类似的桥段,像有缘之人才能拔出插在禁地中的宝剑啊什么的,一般都是他编命格编不下去了,他就开始这么胡写,因此三殿下并不觉得帝君的提议可行:“这听着不太靠谱。”

帝君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死马当活马医咯。见一面你也不吃亏,这世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以不好奇,但总不能不好奇你和祖媞究竟有什么前缘吧?”

三殿下僵了一瞬。说实话,他对此满怀疑问,好奇得不得了。方才他也曾猜测,或许在被覆盖的那个时空里,他同祖媞神交情匪浅。可除了同属自然神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联系,以至羁绊深厚到在她死后,她的遗痕还会出现在他宫中?即便他智慧过人,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他从不是急切的人,但在此事上,拨开浓雾的心却迫切非常。

“也好。”他端起茶杯来饮尽杯中茶,站起身,“那把司命也带上吧,到时候万一这法子行不通,还可以让他现场编点别的离谱法子,都试试。”

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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