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君今儿一大早便来太晨宫寻帝君了。

知帝君好清静,天君素来是不上门叨扰帝君的,今日如此,实是不得已。

玉合殿里,天君端着帝君分给他的茶,揉着额角叹气:“本君其实考虑过,他于风月事上无定性,风流之名八荒皆知,若让他与其他三族的皇女联姻,莫说结两族之好,两族不结仇本君便要念一句无量善德了,故本君从未想过干涉他的婚事。”

天君这是在和帝君聊他的小儿子。

“本君知他眼光高,比他两个哥哥的眼光加起来都高。虽他母后很是担忧他眼光太高会娶不了妃,但本君也不觉这有什么,他不娶妃倒令本君省心了。可本君万万没想到,这逆子竟会跑来同本君说、说……”话到这里,天君的头又开始疼,他长叹一声顿住,像是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帝君喝着茶,面露好奇:“连三他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将你气成这样?”

天君不由回想起昨日小儿子来亗生殿请安时同自己说的话:“儿臣也到了适婚之年,此番来见父君,便是希望父君能做主,替儿臣向姑媱提亲。”

他当时正喝着参汤,闻听幼子竟主动想要成家,备感惊讶,疑惑地问幼子:“你是看上了祖媞神座下的哪位神女?”不确定地又问身旁仙侍,“尊神座下可有什么出色的神女可与我儿为配吗?”

仙侍还未答,便听幼子道:“尊神座下没有什么出色的神女可与你儿为配。”

他不解:“那你……”

幼子静了一下:“儿臣心悦的是尊神。”

他一口参汤喷了出来。

幼子淡定地往后退了两步……

回忆至此,天君头更疼了,舒了一遍气,方回答帝君:“帝君不知,那逆子竟觊觎上了祖媞神,欲娶祖媞神为妃。”天君忍不住揉额颞,“祖媞神复归,是待那逆子不错,但你我皆知,她也不过是对还存于世的自然神后辈多照应一二罢了,可那逆子,他竟肖想上了前辈。”说到这里,不禁再次动气,“想必帝君也觉此事荒谬吧,更荒谬的是,那逆子竟还敢来求本君为他去姑媱提亲,他怎么求得出口,本君都怕自己前脚进了姑媱山,后脚就被人给打出来!”

身为神族之君,天君见事素有大局观,他当然也知天族若能与姑媱结亲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幼子若想迎娶祖媞神座下的女仙,他会很乐见其成,可那逆子怎么敢打无情无欲神魂无垢的祖媞神的主意?

天君忧闷地看向帝君:“本君自是不会替他去姑媱提亲的,但那逆子执拗起来也很难办,只怕本君拒了他,反会令他生出反骨主动去招惹姑媱,如此岂不是令姑媱与我天族生隙,故本君只得来求帝君,请帝君支个管教那逆子的法子。”

帝君慢吞吞喝完了手中的茶,慢吞吞给天君提建议:“要不你就试试去姑媱提亲得了,说不定不会被打出来呢?”

天君叹气:“帝君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帝君道,“据我所知,祖媞一直很宠爱连三那小子。”

天君不以为意,在雪意的影响下,对这事天君自有一番偏见:“那只是尊神她对同为自然神的后辈的照顾罢了。”

看他这样固执,帝君也不欲多说,点了点头,道:“好吧,但听说她还收了你儿子的逆鳞。”

天君刷地站起来:“什么?”

话罢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了回去,只觉得脑袋嗡嗡的,比昨日逆子告诉他想要求娶祖媞还嗡得大声。天君半天说不出话来,御口张合了数次:“本君没有听错吧?帝君的意思是,祖媞神她竟也看上了那小子?”天君不能相信,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可祖媞神不是无七情也无六欲吗,她如何会……”

帝君将喝空的杯子放下,耸了耸肩:“那总不至于是因为她眼瞎吧?”

天君沉默了一瞬,虽然他自己也臧否小儿子,却不能容忍旁人说小儿子一句不是,他就是这样一位矛盾的慈父。天君强与帝君争辩:“本君这嫡幼子样貌好,人聪慧,战场上屡立奇功,即便谦虚些说,年轻一辈中也算翘楚了,祖媞神看上他,那也不能说眼瞎吧?”说着说着回过味来,自言自语,“虽然但是……但如此看来,这是一桩门当户对且极为合衬的好婚姻啊!”

帝君瞥了天君一眼:“可不是吗?”

近饭点时天君告辞离开,离开时的神情依然如在梦中。

送走天君后,帝君简易用了点午膳便去了丹房。

自打同连宋、祖媞定下对付庆姜之计后,帝君泰半时候都泡在丹房中研练阵法。那专为庆姜而制的大阵已成了一半,这几日帝君正琢磨着如何将朱厌兽的异力汇用到阵法中,着实挺忙的,百忙中能抽半刻钟给天君,算是很给天君面子了。

半道上帝君碰到了重霖。重霖刚从兰台司查完虞英回来。

丰沮玉门之祸既已真相大白,涉事之人自当处置了,罪魁祸首虞诗鸳他们太晨宫管不着,但非以正道成仙,而又在虞诗鸳为祸凡人一事上助纣为虐的虞英仙君却正关在太晨宫中,是需他们处置的。

为免打草惊蛇惊动魔族,自然不能以虞英真正的罪名论处他。不过不用帝君费心,重霖已将这事考虑万全了:“虞英任职兰台司时行事不算稳妥,却能一路顺风顺水,乃是承了上峰松岚仙君庇护。臣打算将虞英过往那些不端处翻查出来,以此为名目削他仙籍、罚他下界,顺便将徇情枉法的松岚仙君也治个失察之罪敲打一番,不知帝君以为如此安排可妥?”

如此自然是妥的,帝君点头允了,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回头向重霖道:“对了,商珀当也不会回九重天了,他虽还未向本座递折子辞位,但这是迟早的事,你找个昼度树心情好的时候,本座去灵蕴宫寻它谈谈心。”

守树神君若主动毁契,令天树生怒,天树便会对守树神君降下惩戒。重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是想帮商珀在昼度树跟前说情。但重霖根本不相信帝君懂怎么帮人说情,担心帝君弄巧成拙,犹豫着提醒:“昼度树怎么说也是天树之王,帝君您和它好好说,它应当是会理解商珀神君的,您可千万不要一言不合就拔剑打它啊!”

帝君嗯了一声,过了会儿,问重霖:“那它要不理解商珀呢?”

重霖:“这……”

“那也只能打它一顿了吧。”帝君默默望天,道。

重霖:“……”

冥司重地。

天有白月,孤山幽幽,角马所拉的黄金四轮车辚辚而来,车前车后皆排布着魔侍。

粟及提剑埋伏在一旁的草丛里,准备待孟极兽作乱攻击这一队车马时,对端坐在金车中的小姐英雄救美。

他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前方的车队,一边在脑海中思考几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好奇跟着三殿下来冥司?我为什么不长记性要自己给自己找事?以及,我作为一个道士,去英雄救美勾引人家黄花小姑娘,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说实话这的确很不合适。但就像雪意说的,他不去谁去,难不成让三殿下去吗?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说来话长。

两日前,粟及跟着连宋来冥司同祖媞神会合。谢画楼却道祖媞神为寻雪意已先一步入了混沌荒漠。所谓混沌,乃天地不分的迷蒙之地。冥司生于混沌,东西南三方皆与混沌相连,正北方却非是如此,其上生出了一片半清朗半迷蒙既不属于冥司也不属于混沌的“禁境”。这“禁境”便是混沌荒漠。而两位冥主之所以将此地称为“禁境”,是因人一旦入此境,便极难寻到归来的路再回到现世。

谢画楼是个对人一视同仁的神,此前未阻止祖媞入此禁境寻雪意,此番也未阻止连宋和粟及入此禁境寻祖媞。但她在两人入境前让他们各自签了一份免责书,说要是他们回不来,那等东华帝君来找她麻烦时她就可以把这两份免责书啪一声拍到帝君脸上去……

总之他们顺利踏入了混沌荒漠,在这个一片荒芜的鬼地方瞎转悠了两天,没找到祖媞,却碰到了祖媞座下的雪意,并从雪意处得知,这混沌荒漠竟是火神谢冥以身化冥司时,自她的遗憾里生出的妄境。

“我寻遍了整个冥司也未能寻到瑟珈的踪迹,最后不小心误入了此境。此地神秘,连谢孤栦和谢画楼也不曾来过,我原以为这里会有一些关于瑟珈的线索,可不承想此处却同瑟珈没什么干系,竟是谢冥神留给冥司的额外遗迹。”雪意这样告诉他们。

“二十四万年前,为令天道有常五族安居,谢冥神年纪轻轻便以身合道。她虽意志坚定道心不移,赴死也极为洒脱,但彼时我却觉得,在她那不算长的一生里,她或许也不是没有遗憾。”雪意远目荒漠尽头,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似是对他们说,又似是自语,“果然,她是有遗憾的。”停顿稍时,他正色面向连粟二人,继续,“那些遗憾趁她身死魂消无知无觉时化出了这个妄境,诱捕冥司中不愿奔赴新生的怨魂,而我们要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消弭谢冥神的遗憾。谢冥神的遗憾是此境存在的基石,若那遗憾不存在了,此境自会消失,不仅迷途的怨魂可得救,我们也不用浪费时间在这扭曲如同迷宫一般的空间里四处寻找尊上了,自能与她相见。”

粟及并不好奇雪意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考虑到雪意比他们早来起码半个月,他觉得雪意对这里这么了解都是应该的。粟及在意的问题有且只有一个:“消弭掉谢冥神的遗憾便可使此境消失……谢冥神的遗憾是什么啊?”

“她遗憾自己未能同风之主瑟珈有个善终。”一个声音轻飘飘在粟及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却并非雪意,而是本该同他一般一无所知的三殿下。

“不过照这上面所写……”三殿下玩味地挑眉,修长玉指翻着一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的书册,“她好像也不是希望能和瑟珈尊者有个善终啊。”

雪意的目光凝落在连宋手中的古书上:“入此境后,载录此境究竟的《境书》会随缘而至,想不到这本《境书》竟这么快就出现在你手中了。”

连宋嗯了一声,继续翻着书,随意评价了一句:“载录得还挺翔实。”

雪意道:“那也无需我再多说什么了。”

粟及听懂了他二人的话,悄悄往三殿下处挪了挪,也探头去看那册《境书》。所幸在帝君的藏书阁历练了三万年,如今他阅书的速度并不输三殿下多少,三殿下啪啪啪一顿乱翻,他居然都看懂了。

书里说,作为此妄境养料的遗憾乃是从谢冥的情丝中生出。谢冥一生情路坎坷,情丝细弱,有外邪入侵却无本心坚守时便易着魔。活着的谢冥不会觉得情路坎坷是什么天大遗憾,死去的谢冥留在这世上的情丝失了本心庇护,却易走入歧路,着相入执。

所幸她也不是一心要吊死在瑟珈这棵树上——谢冥留在这世上的情丝想要弥补的遗憾是,为谢冥寻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这执念在混沌荒漠中造出了数不清的不枯之泉,每口不枯之泉中皆藏了数个幻境,那些幻境乃谢冥活着时情丝波动得最为厉害的人生旅程的再现。闯入混沌荒漠的人皆可前去不枯之泉的幻境试试自己是否是谢冥命中之人。若有入境者能在幻境中以真心换真心,与谢冥结成良缘,那谢冥的情丝便能被安抚,遗憾便能消解,此境便会消失了。

粟及看得咋舌:“谢冥神同瑟珈尊者竟真的是那种关系……不过,这入境者指的是……我们?”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所谓入境消弭谢冥神的遗憾,不就是让我们去撬瑟珈尊者的墙角吗?”

粟及高超的理解能力和总结能力折服了雪意。雪意敬佩地沉默了片刻:“算是吧。”

粟及“啧啧”:“你既早就得了《境书》,早就知道了这些,那你应该已经去不枯之泉试过了吧?但你失败了,所以此境仍未消失,我猜得可对?可你看上去很懂姑娘们的心啊,连你都失败了,谢冥神这么难搞定的吗?”

雪意再次沉默了片刻:“和谢冥神没关系。”像是很不想提起这一茬,顿了稍时,才道,“是瑟珈尊者占有欲比较强。”又似自嘲,“幻境中我不过见了谢冥神两次,略微表现出了一点亲近之意,便死在了他刀下,被不枯泉送了出来。”

粟及愣了愣,凑过去又看了眼三殿下手中的《境书》,见上面就瑟冥二人的情感纠葛只春秋笔法地描了句“谢冥钟情瑟珈,以致情路坎坷”,此外再无着墨,不禁纳闷:“照你这么说,瑟珈尊者不也挺喜欢谢冥神的吗,两人怎么就落到了那个境地?”

从头到尾又慢悠悠翻了一遍《境书》的三殿下也抬起了眸:“我也听阿玉说过,瑟珈与谢冥是立过噬骨真言的,这世间没有谁比瑟珈待谢冥更好。”

雪意垂目道:“的确,在谢冥很小的时候他们便立下了噬骨真言,发誓会成为彼此永远的亲人和家人,瑟珈从未违誓,从这个角度论,他其实不算辜负了谢冥。”

说完这话,雪意淡淡笑了笑,但笑意不及眼底,有些不像他:“他俩的故事也不算复杂。

“瑟珈虽生而为魔,却不为魔族接纳,自幼孤独地长大。但他也希望有亲人,因此从登备山的玄蛇手中抢走了谢冥,将谢冥当作妹妹养到了七千岁。在她七千岁生日这一天,谢冥走丢了。那时候八荒本就混乱,小孩走丢是常事。瑟珈虽从未停止过寻找谢冥,但一直没能找到。

“两人再见面,已是三万余年后。重逢之初,谁也不认识谁。阴差阳错之下,谢冥爱上了瑟珈,瑟珈也对谢冥动了情,但不久后瑟珈却发现了谢冥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妹妹。兴许是用情不深,瑟珈及时收回了对谢冥的感情,可谢冥却做不到,她也不认为那层所谓的‘兄妹关系’能成为阻拦她和瑟珈在一起的理由。

“但瑟珈只愿再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两人纠缠了上万年。后来瑟珈爱上了谢冥养父的小女儿夕瞳,不惜以少和渊至宝为聘千里求娶夕瞳,谢冥才终于认清现实,在瑟珈和夕瞳大婚前离开了少和渊,此后终生都未再回去过。他俩之间就是这样了。”

说完这段过往,雪意勾了勾唇,看向面前二人:“是不是挺老套的?”

三殿下事不关己,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不过粟及有看法。粟及不觉得这故事老套,他大为震惊,立刻想起了一件事:“史书记载谢画楼与谢孤栦二位冥主乃天地之精所孕之子,在谢冥神羽化之时借谢冥神仙体为梁降临世间……这该不会……另有隐情吧……”因知晓如此揣测一位尊神甚为不妥,粟及这话问得很含蓄。他也不是八卦,但这事对他们能否走出混沌荒漠确实挺重要的。

雪意看着雾色蒙蒙的远方:“另有隐情……你是想问谢孤栦与谢画楼是否是谢冥与瑟珈之子?”

粟及尴尬地笑了笑。

雪意轻飘飘回道:“我虽擅打探消息,但这个,谁知道呢?或许将不枯之泉的所有幻境都经历一遍就能明白了,但我不是死得早吗?”他收回目光看向粟及,忽然一笑,“咱们三人一道去我去过的那口不枯之泉试试吧。我和三殿下拖住瑟珈,你去诱谢冥神,这次咱们分工协作,事情应当就能办成了。”

这就是此刻粟及提剑趴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的原因。

这里正是雪意曾去过的那口不枯之泉的第一个幻境。

在这个幻境里,粟及需从孟极兽的利爪中救下因修行出了岔子而带伤前去丹穴山求医的谢冥。据雪意说,当年瑟珈便是如此获得了谢冥的青睐——分别了三万余年、相逢却不相识的两人于孤山中重遇,青年以风为刃,几招里便解决了隐伏在少女身周的危机,从此入了少女的眼,也入了她的心。

粟及总觉得引开瑟珈再复刻他当年的套路可能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毕竟英雄救美这档子事里恩公能不能变情郎,主要还是看脸而不是看其他。片刻前三殿下引开瑟珈时他见过瑟珈一面,自觉光看脸自己同这位风之主之间差得还是有点远。不过作为一个道士,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引诱无知少女的办法,只能先试试。

车队越来越近,风中传来腐物的味道,是孟极兽出来狩猎了。魔侍们也发现了截道的凶兽,车队慌乱了片刻,但很快摆好了阵势。

领头的雌兽一声怒吼,数十头雄兽扬着利爪齐扑了上去。粟及正在琢磨出场时机,冷不丁被雪意在背后拍了一掌,没办法只好立刻加入战局。

一群孟极兽同一群魔侍战成一团,场面极其混乱。靠粟及自己是没办法一剑干掉一头孟极兽的,但有三殿下靠在不远处的老松下结冰成刃帮他作弊,粟及没用几招便解决了围在身周的三头凶兽。回头时瞧见领头的雌兽觑机攻向了正中的金车,粟及心道表现的时刻总算是到了,立刻旋身飞起,长剑聚力一挥,森森剑气直劈向金车前雌兽的脖颈。那兽扭身一躲,剑气未能取它性命,只堪堪擦过了它的尾。雪白的长尾立刻断成了两截,雌兽惊怒,调头便向粟及攻来。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手忽然自内撩开了金色的车帐,紧接着,一道蓝色的身影似一片轻飘飘的雾落在了粟及身旁。是金车中的少女。少女明明动作很快,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片雾。月纹长剑和九节紫竹洞箫合力逼退了攻上前来的雌兽。攻击一再被阻,雌兽大怒,仰首狂嗥,怒嗥卷起夜风,将少女幂篱上的纱罗吹得扬起,露出一张雪肤红唇、金珠做饰的脸来。

粟及晃眼瞟过少女的脸,一下子怔住。

就在粟及愣神之际,在远处观战的三殿下忽然瞬移到他身边揽过了手持洞箫的少女,见粟及异样,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化出冰刃来帮他挡住了那头怒啸着似要冲过来的雌兽,随后带着臂中的少女飞快地退出了这片战局。粟及趁机又给那雌兽补了一刀,确认它已不具威胁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见白月之下,三殿下携着那少女站在半空的一片云絮上,两人挨得很近,三殿下微微低头,似在同那少女说什么话。

“……不是说好的让我去英雄救美吗?”粟及脑子里一团糨糊,然也没时间多想,因战局里还留着好几头一看就格外勇猛的孟极兽。又一头恶兽呼啸着扑过来,粟及赶紧提剑迎战。

粟及还好,车队的魔侍们却不是这些凶兽的对手,不多时,几十个魔侍已被巨兽分食殆尽。饱餐的恶兽不再急切,耍弄似的围住粟及这个最后的猎物。粟及头皮一阵麻,正欲捏印防护,半空中忽有笛音响起。

笛音指引下,魔侍们遗在山道上的炽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凝结,被坚冰裹覆后,化为不可摧折的锁链,猛地向近处的孟极兽袭去。巨兽被锁,发出受惊的咆哮。咆哮声震彻山林,却未能掩住幽幽笛音。

笛音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血化的锁链,使它们长出棘刺,深深扎入被捆缚的凶兽的血肉骸骨。怒嗥声逐渐被痛苦的哀鸣取代。

这一曲笛乐并不长,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含怨的锁链利落地刺入孟极兽的心脏,十来头孟极兽瞬间毙命。兽血染红了整条山道,粟及身上也被溅了不少血,战局一片狼藉。

但造成这一切的三殿下却如玉树一般长身立于月下,仍是纤尘不染的。

半空中,连宋平静地收了笛,身旁的少女仰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便将手中的玉笛递给了少女。

粟及看得愣愣的。

雪意这时走了过来,皱眉问粟及:“不是说好的由你去英雄救美吗?连宋怎么突然现身了?”

粟及也是稀里糊涂的,想了会儿,问雪意:“谢冥神和祖媞神……她俩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雪意望过来,眼神里透着莫名:“怎么这样问,她俩长得完全不一样,谢冥神清隽冷丽,尊上……”突然收声,眉心微动,目光扫过前方的那道蓝影,向粟及道,“你是说……她同尊上长得一模一样?”见粟及点头,雪意的眉缓缓拧紧了,“怎么可能,上一回……那幂篱下的脸明明是谢冥的脸,难不成……”

话未完,雪意忽地顿住,抬头看向中天。天顶的白月在他抬首的瞬间隐去,天似墨染。没多久,那墨染般的黑淡去了,天幕似一抔燃尽的灰,被风一扬便消隐无踪。天光乍亮。乍亮的天光下,森然的血道、凄凉的山景,包括连宋身边的少女,一切都不复存在。第一个幻境消失了。

雪意收回视线,向漫步走过来的连宋求证:“那女子果真是尊上吗?”

“是阿玉。”青年回他,皱了皱眉,“但她以为她是谢冥。”

雪意怔然,沉默了少顷,难以置信地再次询问:“你确定她是尊上本人,而非这幻境所化之人?”

青年抬眼看他,目光里含着锐利:“你是觉得我连真实和幻影都分不清,是吗?”

雪意摇头:“倒也不是。”苦笑道,“若那果真是尊上,那就是说,尊上也入了这幻境,但她与我们不同,未成为‘入境者’,反取代了境中原本便有的谢冥……如今我们该怎么做?我只是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这不是很有趣吗?”连宋不以为意,“既然阿玉成了谢冥,那《境书》所述之事便不一定是真的了。这荒漠,连同这些不枯泉,是谢冥残留的意识作祟还是别的什么……也不好说。”

雪意愣了愣,惊醒道:“你的意思是……”

连宋莫测地抬眸看向远方,打断了他的话:“先去第二个幻境看看吧。”

浴池中注满了暖泉,朝暮浸在泉水中,倚着冰花石池壁闭目养神。池岩上摆放着一只珐琅彩瑞兽香炉,炉中燃着宁神的安息香,香已燃了好一会儿,可朝暮的心却仍未能够平静下来。她依然觉得恍惚。既对自己令之魔族四十九公主的身份感到恍惚,也对这幽暗华美的魔宫感到恍惚,仿佛她不该是这个身份,她也不该生活在此处。

这种魂不守舍的割裂感伴随她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种恍惚,是在半年前她做那个梦的时候。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似笼在一层光晕中。她虽身在梦中,却像是个偶然路过的看客,置身事外地注视着那个梦。

她注视着那个梦,可她根本看不清梦里的人,也听不见他们的话,但离奇的是,她就是知道那梦在讲什么。

它在讲一个女孩。说女孩降生在一方火池旁,无父无母,但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哥哥将她养大,两人感情极好,然女孩七千岁那年,一场战争爆发在了他们居处附近,人荒马乱中,女孩走失了。走失的女孩在流浪中失去了记忆,几经辗转,流离到了令之魔族的地盘。令之魔族的族长见女孩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便收养了她,让她在令之魔族的魔宫中安了家。

就是这么个梦。

在梦境结束而她尚未醒来之时,她便明白了,梦里的女孩其实就是她。这个梦向她展示了她真正的来处。

她用了半天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可就在内心做出“接受”这个决定的一刹那,她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撕裂的恍惚,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告诉她,你想错了,你不是令之魔族的四十九公主朝暮,你也不是那个降生在火池旁的女孩。

可若她不是她们,她又是谁呢,这想法太荒唐了,故而彼时她并未将那一瞬间的心悸当回事,只以为是自己太累了。

她第二次做类似的梦,是在不久前去丹穴山求医的路上。依然是模糊的、哑剧一般的、什么也看不清的梦。她也依然知道那梦在讲什么。是说她在邙山的山道上被隐伏的山兽袭击,一个路过的青年救了她,她对那青年一见倾心。

从小憩中醒来,她才发现车队已入了邙山。

她有一瞬觉着那梦可笑,可冷静下来后也不敢确定它不会成真,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回避危险,另走一条路。然刚吩咐魔侍调头,便有恶兽成群结队出现在他们前方。就像梦中一样。而下一刻,有人从天而降,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出兽群救了她。救她的过程和梦中不太像,但结果同梦中差不太多。

来人眉目似画,白衣胜雪,唇边一支清光流离的白玉笛,似从古画中走出的翩翩贵公子。她前一刻还觉着对一个人一见钟情是一件很无稽的事,可在对上来人那双漂亮的凤眼时,心却止不住咚咚地跳。

百步外,孟极兽尽毙于幽远的笛音中,青年收起玉笛,柔声问她:“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我了吗?”

“我……应该认得你吗?”她问他。

青年持笛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她,好似感到惊讶。

在她不确定地追问“我们曾见过吗”时,青年忽然一笑:“是我记错了,我们没有见过。”

他们挨得很近,那不是一个合适的距离,可青年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意识到了,欲往后退,却因腿伤在身,不小心斜倾了一下。青年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好似在帮她,又好似有什么别的理由,她不知道,只感到肌肤相贴之处一片温热,而胸腔里的心脏疯了似的急跳。

“我叫……”青年顿了一下,“我叫瑟珈,你叫什么名字?”青年这样问她时,仍握着她的手。

令之魔君将八十七位公主养在深闺,公主们勤学六艺,个个内秀于心,但令之魔君从不让公主们接触宫外的消息。宫外那些出色的人物她一个也没听说过,自然也不知瑟珈是谁。

“瑟珈。”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犹豫了一下,没有隐瞒对方,“我是令之魔族的四十九公主朝暮。”按捺住心底的鼓噪与悸动,轻声道,“很感激你救了我,虽然现在没有办法,但将来,我会报答你的。”

“嗯。”青年应了一声。他们原本便靠得很近了,青年微微倾身,又靠近了她些许,有一种很熟悉的香漫进她的鼻,恍神间她听到了青年压得有些低的嗓音,那微凉的声音令她的心再次急跳。“朝暮,你会有机会的,不会太久。”青年如此说道。

她不记得那一夜她是如何同青年分别的。

不过,如青年所言,他们的确很快再次见面了。

扎根于南荒的魔族在经历了数万年弱肉强食的乱战后,由三百余支小族演变为了如今的二十七大族。令之魔族是这二十七族中最弱小的一族,能在强族环伺下苟活至今,全靠令之魔君将养女们卖了好价钱——二十六魔族中有十四个大族都是令之魔族的姻亲。而在三日后,朝暮的三十七姐也将出嫁,嫁给蚩之魔君最小的儿子。

为筹备三十七公主的婚事,令之魔宫已鸡飞狗跳了半月,人人都在为这场婚事奔忙。青年便是在这时候来到了魔宫,说趁魔宫送嫁鱼龙混杂之际,他来此寻一个人。

她将青年藏在了自己的寝殿中。

她已将他藏了七日。

七日来他们可谓形影不离——日间她掩护他在魔宫寻人,夜里她与他同宿一室。长日相伴,最易生情,何况她原本便对他心意不纯。她虽是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却也知喜欢一个人,若真心相付,便爱意难藏。不过她也并不想藏。青年那样聪明,她知道他已看出了她对他的心。她私心觉得他对她也是有意的,她也有一些证据。比如昨夜在殿中,当她不小心被地上的绒毯绊倒跌进他怀中时,他接住了她,当她吸着气想从他臂中离开时,他反手抱住了她,还抱了好一会儿。

可惜那个拥抱后他们便没能再说上话——三十七公主寻过来了,闹着要在出嫁前与她同住一夜,他便避了出去。今天整个白日她都没见到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泡在暖泉中想着这些时,她略有些心烦,但萦于脑际的恍惚感倒是退却了好些。好像总是在她想起青年、对他心动之时,那种对身周万事都感到不真的感觉能消解一些。仿佛她拥有的一切皆是不合她身份的虚假,唯喜欢他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真。这着实令人不解,但似乎也没法寻到一个答案。

脚步声响起,侍女走近浴池,将一套素纱单衣叠放在了池沿。纱衣薄软轻透,正适合夏夜入睡穿。目光扫过那叠薄透的纱衣,她想,侍女取来这套纱衣,是不知入夜后这殿中其实不只她一人。似被烫到一般,她飞快移开了目光,低声吩咐侍女:“取那套素罗中单来。”素罗要严实些。

侍女应声退下,浴池重归寂静。发了一会儿呆,她有些昏昏欲睡。意识渐失时,又有梦来。

入此梦境,她依然像一个看客,从不远处凝视着梦里的故事。只是这一次,梦中的一切都清晰了起来,不再像笼在一层光晕中。她既能看得到,也能听得见。

梦里出现了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她听见周围的人管少女叫朝暮,或四十九公主。

是她。

可少女清隽冷丽,有一张全然不同于她的脸。

又不是她。

梦中那个朝暮也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人也叫瑟珈。那个瑟珈也爱穿白衣,不过那个瑟珈不拿扇,不执笛,腰间佩一把漆黑的长刀,面容、气质与她的瑟珈无一丝相似。

她很确定她和瑟珈同梦中那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人。可奇怪的是梦中那两人经历的事却与自己和瑟珈所经历的别无二致。

梦里,也是在这个魔宫,也是在这个寝殿,也是在五月十二那日,叫瑟珈的青年无意中闯了进来。梦中的朝暮惊讶地望向他:“瑟珈?你怎么……会来这里?”青年也如她的瑟珈那样回答梦里的朝暮:“趁魔君送嫁魔宫混乱,我来寻一个人。”

那青年也藏在梦中朝暮的寝殿里,梦里的朝暮也是白日里掩护青年寻人,夜晚与青年同宿一室。他们之间也流转着彼此心知的暧昧。只是青年不像她的瑟珈那样爱逗惹人,他对那个朝暮更为克制。

也是白月流光的一个夜晚,梦里的朝暮不小心跌进了青年怀中,不过青年没有伸手抱她,只抬臂扶住了她的肩。

那个朝暮虽个性清冷,对感情却格外率直,她并不在意青年的克制,反而握住青年的手臂,趁势靠近了他。就在青年垂头看她时,她微微仰首,同青年的视线相接:“你知道我喜欢你吧,瑟珈?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对吗?”

青年因她的话怔住,右手离开她的肩,后退了一步:“公主……”他道,声音微哑,“我现在还不能……”

朝暮眨了下眼,对他的拒绝感到不解似的,冷丽的脸上浮现出失望与疑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能接受我,”她的唇线抿直了,仰着雪白的精巧的下巴,固执地问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青年垂眸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离开的右手重新放回了她肩上:“朝暮。”这次他没有再叫她公主,“不要胡思乱想。”他神色复杂,停顿了片刻,“不是不能接受你,我是想说……”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还不能回应你,因为我没有资格,我把家人弄丢了,你等我找到她。”

她紧张地屏息:“等你找到她,然后呢?”

“然后……”青年正要回答。

她却忽然将头抵在青年肩上打断了他:“等你找到她,就和我在一起,好吗?”她主动向他提出邀约,话说得从容镇定,但那双被发丝半掩住的红透的耳却暴露了她并不是真的那么镇定从容。

青年看出了她的羞赧,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像是要抚摸她那红得可爱的耳尖,但最后,那只手只是克制地停留在了她的鬓边。

梦里的朝暮只知青年要寻的是他的家人,她并不知他要寻的是哪位家人。她也知将家人弄丢的过往或许满含痛苦,不堪回忆,故而青年不提,她便不问,只专心地等待青年在寻到走失的家人后,实现对她的承诺。

可那注定是个悲剧。

是如今夜这般的一个夜。

也是在这个浴间,无意间闯进来的瑟珈看到了沐浴的朝暮右肩上的火焰印记,才发现她竟然就是他要找的人。

梦里,瑟珈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出声,在朝暮察觉到异样转过头来时,他才回过神。“小焱。”他失魂地站在撩起的五色珠帘旁,哑声叫出了这个名字。

朝暮看到是他,神色微讶,有些局促地抓住一旁的罗衣挡在身前,又将身体往玉白的暖泉中藏了藏,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觉出疑惑:“你……是在叫我?”

瑟珈沉默了许久,许久后,他抬步走过来,半跪在了池边。“是在叫你。”他回答她。

池中水雾缭绕,朝暮藏在雾中,亦藏在水中,双眼被暖泉蒸得水润:“为什么叫我小焱?”她轻声问,“是你给我起的新名字吗?”

池中的水雾亦沾湿了瑟珈的眼。“不。”他的眸中浮现出许多情绪,但很快被他敛在了眼底,“小焱是你原本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小名。”他回答她,声音很低,发沙,发哑,“你是小焱,是我的妹妹。你肩上的火焰印记便是证明。”

“你是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是你的……妹妹?”朝暮失神地靠着池壁,怔怔看他,“是你的……亲妹妹吗?那我们……”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

他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身体僵直,只一双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那手为什么会颤抖,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是我亲手将你养大,”他开口,似在回她,又似在自语,“你和我亲妹妹又有什么区别呢。若一开始便知道你是小焱,我绝不会……”他闭上了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含着痛苦,但脱口说出的话却很是决绝,“之前的都是错位,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永远是我妹妹。”

第三次的梦猝不及防地在此结束。

朝暮昏沉地醒来,意识回笼时,感到身周一阵异样。她猛地睁眼,一点朦胧的幽光撞入她瞳中,她懵懂地发现本应在暖泉里的自己此时竟躺在殿内的玉床上。她吃惊地坐起,盖在身上的云被被什么压住了,往一边滑去。她的视线随着滑落的云被定在玉床外侧,才发现那处竟躺了一个人。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幽夜中传来沉而低的一声:“醒了?”躺在床外侧的青年含糊问她。他并未起身,只抬起右臂搭在了眼前,像是在适应光线,声音有些闷,还带着困意。

听到这熟悉的微凉声线,朝暮紧缩的心脏复苏过来,她轻呼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视线微垂,瞥见裹在身上的霜色素纱裙,她愣了一下,雪白的脸倏地浮上一抹红,喃喃,“我怎么也……又怎么……”她想问自己怎么也在这里,又怎么会穿成这样,不是已让侍女取了素罗中单来吗,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这两个问题无论哪一个都很尴尬。她住了嘴,轻抿住唇,不动声色地提起一角云被挡在身前,整个人往后退了退。

青年将手臂从眼前拿开了,侧过身来:“你在暖池里泡太久了,侍女担心你晕过去,因此帮你换了衣服,将你送到了这里。”

“那你呢?你为什么也……”

“嘘。”青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打断了她的话。他仍闭着眼,像没睡够似的,“可听到殿外的落雨声了?”声音很低。

幽夜静谧,当他们不再说话,的确能听到自殿外传来雨打檐廊之声,沙沙,沙沙,似林中青果落入泥地,轻微而细碎,更衬得此夜幽静。

殿外是在落雨,可这与他睡到她床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茫然地看着他。他闭眼笑了笑,仍用着那般轻的声音:“下雨了,地铺冷,你这里比较暖。”

这个理由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他们是未婚男女,再是彼此有意,他也不当在一个冷雨夜里以取暖之名睡到她身旁,况且夏夜之雨又能冷到哪里去。可他慵懒困倦地躺在她身边,是真的在睡觉,也不是别有用心……她不禁心生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非但不觉他这等有失礼数之举唐突,反觉他如此很可爱,令她不自觉地心动。

不过……落雨。她突然想了起来。梦中朝暮和瑟珈相认那夜,魔宫也落了雨,雨势幽急,凄凄如冰。在那梦境结束的一刹那,她感到了梦中朝暮的心也如那落雨一般悲切。

是了,那梦。她怎能到现在才细思那梦呢。

同样落雨的今夜,是不是就是梦里那一夜?

那是不是又是一个预知梦?

梦里,那个瑟珈告诉朝暮,说他是她哥哥。虽然她和梦中的朝暮长得完全不同,可她的右肩不也有一个火焰胎记吗?如果那真的是一个预知梦,那此刻躺在她身边的他……是不是也是她哥哥?他是不是也会在知晓了她的身世后拒绝她,告诉她他们不可能?

一瞬间,朝暮如坠冰窟,十指用力抓住了身前的云被,那轻软的布料在她的手中被攥紧,被揉皱。

似察知到了她的异常,青年抬手按住了她那端的云被,隔着云被揽住了她的膝:“怎么了?”

偌大寝殿唯有玉床一角垂了一盏贝灯,盏中含珠,珠光不盛,玉床中的一切都被笼在一片朦胧中。朝暮低头看向青年,忽而低声:“你在找的那个人,右肩是不是有一枚火焰印记?”

十六扇床屏围出的小小空间倏然静寂,青年睁开了眼,睡意从他的眸中淡去:“你为什么会知道?”

听到这回答,朝暮只觉眩晕。那果然是个预知梦吗?他果真是她哥哥?这一瞬她竟再次感受到了梦中朝暮的悲凄。若让他发现了她是谁,会发生什么?她突然很害怕。可不知为何,明明被悲切、惧怕、苦闷纠缠揉磨着不想也不愿去面对那兴许已注定的悲剧,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主动开口告诉他:“我的右肩就有一枚火焰印记。”说出这句话,她清楚地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了一声丝线断裂的嗡鸣。她想闭眼的,但她没有,因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可逃避的。

可奇怪的是,得知了这消息的青年却并没有表现得多惊讶,他坐了起来,在昏微的珠光中与她对视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拉近了。呼吸相闻的距离里,他空着的那只手搭上了她的右肩,修长的指微一拨弄,便将那本就合得不严的交领拨开了。手指灵巧地在她肩部轻挑,霜纱沿着右肩滑下,她终于反应过来,本能地抬手去挡,纱衣虽不再下滑,但右肩却完全裸露了出来。

“你……”她被他搞蒙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雪肤染上薄红,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因羞恼还是因气怒。脑子里再没有别的,她只想将凌乱的衣整理好。他却握住了她欲提衣的手,拦住了她。

顺着他的视线,她终于明白了他是在做什么——他是在查看她右肩上的印记。“竟然真的有啊。”他轻声,“没想到会是这样找到你,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四个字如寒风刮入她心底,冷意瞬间弥散至全身。她所惧怕的终于还是成了真。泪水不可控地自她眼尾滑落:“果然是预知梦啊。”她轻声喃喃,没意识到自己流了泪。

隐约间,她想起了梦里那个瑟珈对梦里那个朝暮说的那些拒绝话,顿了会儿,问面前的青年:“所以你也要对我说,如果我们曾对彼此抱有好感,那也都是错位,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是你妹妹,是吗?”

青年没有回答。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她想。“那果然是个预知梦啊。”她再一次喃喃。巨大的悲戚笼住了她。梦中的朝暮那时也是如此悲戚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不能拥有他的认知让她感到一种难言的痛,明明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疼痛,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它十分熟悉,就像这痛已被刻印在了她的魂体里,被她反刍了千遍万遍,令她喘息不能,令她生不如死。

她突然不能忍受再和青年一起待在这一隅之地,掀开云被便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为什么哭?”他问她。她提给他的问题他不愿回答,却这样来问她。这不禁令她感到恼怒。

“随便哭一哭也不行吗?”她半坐起身,想要甩开他的手。

他却握紧了她,一扯,她便跌入了他怀中。慌促间她抬手抵住他的肩,勉强稳住了身形,稳住后才发现自己竟跨坐在了他腿上,待要挣扎,后腰却被他按住。他没有收束力道,她没办法挣开。双手虽然自由,但抬手打闹就显得太稚气了,她咬住唇,不再动了。这似乎令他满意,他勾了勾唇角,锢着她腰的手不曾减轻力道,空着的那只手却温柔地、轻缓地抚上了她的脸:“很久没有看到你哭了,阿玉。”气息温热,拂在她耳边,“我真的很怀念。”

她吃惊地垂眸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再则,阿玉又是谁?若今夜是梦中那夜的对照,那他不是应该叫她小焱吗?

“为什么叫我阿玉?”她张了张口。

她的眼尾仍有未干的泪痕,青年的指停留在她脸侧,指腹轻擦过泛红的眼尾,当最后一点泪迹被抹净,指尖一路下滑,来到了她的下颌。“阿玉是你的小名。”他低声回她。

“怎么又不一样?”她疑惑地低喃,脑中一片混乱。如此说来,他们同梦中的朝暮、瑟珈长得完全不一样不说,二人相认的过程也不太一样。如今,连他对她的称呼都与梦中的不一样,那,那个梦还算是个预知梦吗?如果不是,那……眼睛忽地酸涩,有泪雾蒙上,她眨了眨眼,刚被抹干湿痕的眼尾又出现了一滴泪。

“阿玉。”青年唤她。她嗯了一声。泪水离开丰缛的眼睫,顺着脸颊滑落,青年放在她下颌的指随之移了过来,指腹抹过她的唇角,带走了那滴泪。泪已被拭去了,可他却没有停止动作,手指摩挲着她的唇瓣,直将那粉樱似的唇碾得殷红,而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幽深:“是因为做了预知梦,以为我会拒绝和你在一起,所以才哭的吗?”

她僵住了。

他蓦然靠近了她,那样子像是要吻她。她闭上了眼。但并没有亲吻落在她的唇上,倒是她的右肩一沉——青年将头埋在了她肩上。“你还记得吗?”青年道。

“记得什么?”她失神地问。白奇楠香氤氲开来,如月色般幽凉,轻轻包裹住她,为她织出一张迷离的网。她在这网中恍惚,隐约听到青年低叹:“我们曾有过很好的一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你全然地信任我,依赖我,专心一意地想着我,爱着我;没有别的事,也没有别的物能超越我在你心中的地位。那时候,你虽然会因为很多事情笑,却只会为我而哭。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

他是在说他们小时候吗?她小时候是那样对他的吗?

“在今天之前,我其实不知道我原来喜欢看你哭。”他说。

“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问,又有点委屈,“为什么喜欢看我哭?”

他仍埋首于她的肩窝,静了一会儿,道:“因为我病了,当你哭的时候,我才能感到你是爱我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很明白,但她听懂了一个字,爱。心脏骤缩,近乎停滞。半晌,她抬起手来,颤抖地推了推他。他顺从地抬起头,自她肩窝处离开了。

这样,他们便能看到彼此了。

“你愿意爱我?可我是你的妹妹。”她压抑住过速的心跳,尽量放平了声音。

他笑了:“又不是真的妹妹。”

这与那梦境太不同,震惊之下,她不由得再次向他确认:“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爱吧?”

他沉默地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揽住她的后颈,一压,她整个人散了劲儿,就着跨坐的姿势猛扑进他怀中,她的手抵住他的肩,兵荒马乱中,他吻了上来。

她坐在他腿上,他按着她的后颈,用力地吻着她的唇。她睁大了眼。

轻喘声渐起,弥散在这静谧的夜里。不知吻了多久,她彻底地软倒在了他的怀中,只手还有些力气,紧紧攥着他的衣。

“是这种爱。”他抵着她的额头,语声喑哑,如此回答她。

她闭上了眼。这是她想要的。她真的得到了。眼尾又飞上了红意,可这一次她忍住了泪。

青年平息着呼吸,珍惜地将她抱在怀里,又啄吻了数次。

果然,那并不是一个预知梦,她的确不是梦里的朝暮。

可既然他们没关系,那她为何又会做那些梦?但这一刻,所有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她仰着头迎合青年给予的轻吻,昏沉间只觉他的吻和他的气息都如此令人沉迷。

她松开了攥着他衣的手,主动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令之魔族的王城不算很繁华,也没什么可逛,粟及和雪意在王城外寻了个破旧小院暂住,等待三殿下走完第二个幻境。两人原打算候在魔宫外守株待兔,以帮助三殿下牵制幻境中的瑟珈来着,但守了四五天,愣是不见瑟珈出现。想着他应该不会出现了,两人便撤了,找了这么个小院待着。

两人坐在树荫下纳凉,粟及仰头望天,叹气:“祖媞神竟取代了这幻境中的谢冥神,而这幻境竟也认可和接纳了这桩事,这背后定然有古怪。我也认为继续按照《境书》的指引,去诱被这幻境当作谢冥的祖媞神,看获得她的真心后这混沌荒漠里会发生什么是良策。可我想不通的是,三殿下对祖媞神那样熟悉,要获取她的心还不容易吗,何必非要扮作瑟珈走一遍瑟珈的老路?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雪意拈起茶盏:“可如今尊上认为她自己就是谢冥……这混沌荒漠如此古怪,我们都不知她为何会变成这样,万一谢冥的情丝对她亦有影响,让她容易对瑟珈在意……”他将浮茶撇去,“所以三皇子的策略没错,最好的办法的确是他扮瑟珈,走瑟珈的路,让此幻境的瑟珈无路可走。不过我也不否认……”他停了一下。

“你不否认什么?”

雪意表情淡淡,出口却是一派虎狼之言:“尊上现在稀里糊涂的,正是好骗的时候,或许假借另一个身份追求尊上,同尊上来一场兄妹虐恋,本身就很刺激吧。你们三皇子不是一向这样恶趣味吗?”

粟及立刻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们三殿下哪里……”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在三殿下手里被坑的辉煌履历,突然发现这位殿下的确干得出来这种事情。粟及闭了嘴,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了话题,“不过说起来,为何在这个幻境里瑟珈完全没出现呢?你不是说二十多万年前谢冥神神魂有异,为了给她安魂,你和祖媞神曾进过她这段记忆,对她和瑟珈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很是熟悉吗?你是不是记错了啊,不然瑟珈这个时间段怎可能不来魔宫呢?”

雪意顿了会儿:“我有个猜测,只是……暂时不确定。如果我猜测的是真的,那不仅是这个幻境,咱们之后所要经历的所有幻境,瑟珈都不会再出现了。”话刚说完,手中茶盏忽然消失不见。

烈阳消散,黑夜再临,雪意一笑:“行了,第二个幻境咱们三皇子也顺利通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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