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折颜上神捡到连宋,是在一个仲夏夜。

彼时明月高悬,夜凉如水,这位三殿下半龙化形,昏倒在北海的海岸边。

折颜上神已有万把年没来过北海了,此番是和白真上神一起去东北荒,给白真他二哥的闺女白凤九小神女做万岁生辰。

生辰小宴上白真他三哥说起自个儿洞府里冰见湖中的七寸雪已经长成,估摸这几日便会开花,问他们要不要去采两朵。折颜上神觉得不要白不要,可以去采七八朵。

从东北荒去白真他三哥的封地西北荒,需横穿北荒与北海。

偏偏这么巧,北海那么大,折颜同白真将云头按下打算歇一歇,正好就落在了昏迷的连宋附近。

白真上神觉得这事很古怪。他们神族,只有刚出生不久方能化形的小娃娃,才会控制不住本相与化相,时不时闹出半本相半化相的笑话;哦,或者某些重伤濒死之神也有可能维持不了完美人相。可就他看来,此时天族的这位三皇子除了脸色白了点儿,脉乱了点儿,离濒死还差老远一大……唔,一百大截,怎么就会控制不住化相,露出本相龙尾来呢?

折颜上神从连宋的神识里退出来,解了白真上神的疑问:“他仙体上倒是没什么伤,但精神极不稳,神识里居然燃着一片火海。神识失控……这可能就是他变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折颜上神也挺纳闷:“可他的神识为何会失控……哦,”他回忆起来了一桩事,“我想起来,前几日,毕方鸟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连三派使者来了一趟桃林,问我的归期,言说有事欲同我请教。我彼时还以为是祖媞又出了什么事……”折颜看向白真,微微诧异,“难道不是祖媞神出了事,难道他想问我的,是他自个儿神识失控的事?”

白真心想见鬼了我怎么知道,口中却对折颜上神道:“嗯,你推测得有点道理。”

救人为大。连宋如此,两人自然也不好再去白颀那儿取七寸雪了,一番拾掇,连夜带着这位人事不知、化为半龙的三殿下回了十里桃林。

三日后,连宋醒了过来。

折颜上神坐在他对面,神色有些凝重地问他:“你可知晓你的记忆被人篡改过?”

三殿下披着件白袍,懒懒靠在竹榻上,微垂着眉目,右手把玩着一只喝空了的茶杯,淡淡道:“嗯,知道。”

折颜上神惊呆了,他虽有此一问,却没想过连宋居然是知道这事的。他只是觉得问句比陈述句更委婉一点也更好接受一点,不会太过刺激当事人,使对话进行不下去。他已经想好了,一旦连宋作震惊貌问“啊?怎么会?”,或者“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有哪些话可以发挥。毕竟他是一个高情商的上神,很懂得和人的说话之道,同人聊天从不冷场。

可剧本竟然走偏了,折颜上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殿下看折颜上神哑口无言,笑了笑,那笑虽淡,却的确是个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事,一时道心不稳,灵台起孽火,没控制住,叫它燃遍了神识,我才会把自己搞得人事不知,晕倒在北海边。幸好为上神搭救,多谢上神。”

这病因倒的确是如此。三殿下一席话间,折颜上神终于找回了言语,咳了咳:  “嗯,你这一把火烧起来,也是很厉害,生人勿近,我费了好些功夫都没法将它灭干净,最后还是让真真来帮忙,以我们二人之力驱动你自个儿的元神之力,令它封冻了你的灵府,才慢慢熄灭了那些火,让你能够醒过来。”

说到这里,折颜上神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这场对话的离奇之处,他一拍脑门:  “不对啊,若我诊得没错,你其实并未恢复当初的记忆。那我就有疑问了,既然你并未恢复记忆,又怎知自己被篡改了记忆?”

三殿下仍把玩着那只茶杯:“我的确未恢复记忆。”他认可了折颜上神的诊断,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另向他提了一问,“上神,我被篡改的记忆,是不是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七年前去往凡世的那一段?”

折颜正端过一只茶杯想喝两口水,闻言差点摔了杯子:“这……这你都知道了?”他实在好奇得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三殿下再次忽略了他的问题,放下了那只东岭玉的茶杯:“上神可否助我恢复这段记忆?”

折颜上神自诩是个知情识趣的上神,见连宋实在不想说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记忆有差错的,也就没再问下去。不过……能否恢复连宋的记忆,这倒是个好问题。涉及自己的专业领域,折颜上神有很多话说:“要为一个人重织记忆,去覆盖他原本的记忆,是很难的,好比在白绢上绘一幅工笔画,极耗功夫。不过,画画虽难,要将一幅白绢上的工笔画洗去,却容易得多。画一幅好画,或许需要好几日甚至好几月,但要将那画洗去,却最多只需一刻钟。”

听闻折颜上神这话,一直服侍在一旁没怎么出声的毕方鸟心想这果然是个从来不自己洗衣服的人才打得出来的比喻。他咳了一声,纠正折颜上神:“上神,遇到不好洗的颜料,一刻钟是根本洗不干净的,需加药粉先浸泡半个到一个时辰,然后再用洗衣棰捶上个一两刻钟,才能洗干净。”

折颜上神卡住了,半晌后,他咳了一声:“呃,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可能觉得丢了面子,擅长说话之道的折颜上神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特地用了本座这个自称来挽尊。

“本座就是想说,”他看向连宋,“本座是可以助你恢复记忆,这也花费不了本座几日功夫,炼丹的材料都是现成的。不过,覆盖住你忆河的那层记忆做得太巧,已融入了灵识,以丹丸强硬去化,对你的神魂会有影响,三五年内你或许会经常头疼,将很难受……”

大家一起坐在这里这么久,在记忆错乱这件大事上一直表现得好像很平静甚至有点云淡风轻的三殿下,终于讲出了今日第一句带着情绪的话:“再难受,我想也不会比我现在这样更难受。”可他的表情看着却是很淡然冷静的,也看不出他哪里难受。

折颜上神微微惊讶。惊讶过后,他琢磨了少顷,从连宋的这句话里,他品出了他的意思,也品出了他的决心。折颜上神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办吧。”

临去前,折颜嘱咐连宋好好休息,又说自己回去就开炉,至多明日酉时便可将丹炼好。

连宋谢了他,没多说什么。

折颜同毕方鸟离开后,三殿下躺在竹榻上,一时无眠。

自他发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后,他一直以为,出差错的是他在八荒神界的记忆。或许那时发生了什么重要之事,有人不欲他记得,故用了一些他在神族的日常去搪塞覆盖了那段过去。他在神界确然很多时候都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做的事也很千篇一律,用那些日常去搪塞欺骗他,的确比较容易。

若不是为取飞花连蝶,去了一趟北海海底的万年冰域,他自问不太可能发现出问题的竟是他在凡世的那段记忆。

在凡世的那十几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杂,也太真了。可,居然那些才是虚假的记忆。要编织出那样一套复杂琐碎却又缜密周致得连他也无法生出怀疑的记忆,得多难?四海八荒间,有几人能做成此事?

没有几个人。

前往万年冰域这事,他并未和帝君祖媞商量过,完全是他一人之意。而万年冰域那种惩罚堕仙的极恶之地,要不是为了拿到飞花连蝶,他本应一生都不会涉足才是。

当日太晨宫四无量殿中的那场议事会后,帝君单独找过他一次,问他关于打造存放五位自然神元神之力的器物,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了几个方案,帝君都觉得差点意思,两人又商议了一阵,最后觉得用世间第一抔土、第一缕风、第一团火、第一束光和第一泓水为材料,打造一只大鼎,或可完美实现承载五位自然神元神之力的目的。

和帝君谈过后,他便回了一趟晖耀海,取了水种,又去了一趟若木之门,拿到了封印在门中的土种。帝君那边的动作也不慢。他回到天宫时,帝君已派人去冥司拿到了风种和火种。而祖媞也令殷临回了姑媱一趟,取回了存于长生海底的光种。

五种原料集齐后,他便开始闭关炼鼎了。炼这种大器,和炼那些小玩意儿也没什么不同,第一步皆是需将材料熔了。幸而此前从青鸟族得了一筐可熔万物的星浮金石。他试着用星浮金石熔了点五种材料的边角样料,发现效果还可以,但有一个问题——熔后的材料要重新成型凝固,不太容易。他闭门三天,试了许多方法,皆无果,最后想起了万年冰域的飞花连蝶。飞花连蝶也是种石头,万年寒冰凝成的石头,传闻其乃星浮金石的死对头——星浮金石可熔万物,飞花连蝶可凝万物。

他打算将飞花连蝶找来,试试看它是不是真的可凝万物,因此去了一趟太晨宫藏书室,取走了万年冰域的地图。本也打算同帝君说一声,但重霖说帝君在午睡,他就没打扰他,揣着地图径直去了北海。

万年冰域不愧是惩罚恶仙之所,无垠的冰域犹如一个无人的巨型演武场,但有仙者踏足其间,便有冰刀冰箭四面来袭,片刻不歇。

有镇厄扇护体,那些冰刀冰箭倒不至于给他添什么麻烦。他循着地图找了两日,终于在一座雪瀑中寻到了巴掌大的飞花连蝶。得了飞花连蝶,他本要立刻离开,却在接近界门之时,碰到了一个人——北海陵鱼族的公主,小鱼姬阿郁。

他对这小陵鱼有点印象,是因三万年前,他于凡世裂地造海,违了九天律例,被罚在北极天柜山受冰瀑击身之刑时,那小陵鱼随南湾之水冲进瀑布中,为他所救;她为报救命之恩,在他受刑时侍奉了他几日,不过在刑罚结束时,他便让天将将她送回了北海。

彼时那小鱼姬尚是个美丽少女,然此番摇摇欲坠立在这万年冰域中的小鱼姬,却满身伤痕,病骨支离,瘦得不成样。见到他时,那麻木的一双眼中先是现出恐惧,恐惧之后,却又透出了微弱的一线光:“殿下,您是三殿下!”她咚地跪地,细弱的声音像是砂纸从金石上刮擦而过,极哑。

冰刀冰箭不间断地朝她身上招呼,触及那瘦弱的身躯,留下一片血痕,下一刻那血痕又消失不见,以待刀箭再次在她身上烙印。这便是这万年冰域的酷刑。她像是已习惯了,只是仍控制不住发出痛哼之声。

她咚咚向他磕头,额上很快现出了一片红:“我已在此受苦三万年了,再也忍不下去了殿下!”她哭泣着哀告,“我知错了,求殿下饶我,放我离开此地罢,求殿下了!”

听她这话,她身处此地竟同他有关,但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现实中出现了一个人,印证了他的记忆出了大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在他脚边的小鱼姬。她说的一切他都不明白,但他想,这只是因为她说得不够明白。

他站在那里,没有流露出分毫失忆模样,语声微沉,故意含了些许讥诮:“哦?知错?你有何错?”九重天刑司无人掌管时,他代为掌管了好几十年,审人自有一套。

小鱼姬像是极怕他,叩首在地,额头上的红紫渗出血来,颤声道:“我不该嫉恨三殿下您为那凡人裂地造海,不该看到她身上戴了您的逆鳞,知晓她做了您的妻子,便失去理智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醒来。”她微微抬头,脏污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希冀,“三殿下降下雷霆之怒是应当的,可三万年已过去,殿下一定找到救她之法了吧,若她已醒来,殿下既已与她鸾凤和鸣,还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她泣涕不已,“三万年,真的够了,求殿下怜悯!”

纵然已有所猜测,乍闻小鱼姬之言,他却还是难忍惊悸,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一片轰鸣。他无法再伪装淡然镇定,张口几次,方能出声,问那小鱼姬:“你是说,三万年前,我曾以逆鳞为聘,娶了一个凡人,还为她裂地生海,违反九天律例,而你因嫉恨她,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苏醒;我因你伤了她,雷霆震怒,故而将你关来了此处严惩,是吗?”

小鱼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抬头惊惶无措地看向他:“殿、殿下,我是说、说错什么了吗?”

他没有说话,静了许久,忽然又问:“那凡人叫什么名字?”

小鱼姬瑟缩着:“我、我不知,只知她是凡世的一个郡主。”她其实是很机灵的,方才惧怕,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却突然明白了过来,眼珠蓦地一转,忍着身上的疼,轻声试探,“殿下像是、是忘了她?那……”

他没有理会她对他的窥探,微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幅画卷。画卷摊开,画中乌发黄裙之人正是祖媞。他琥珀色的眸看向前一刻还在凄惨乞怜,此时已转着眼珠欲谋划什么的小鱼姬:“那你总还记得她的样子吧?”他沉声问她,“画中之人便是她,可对?”

待看清画中人,小鱼姬的瞳猛地一缩:“殿下是……还记得啊……”

他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手却不受控制地用力,画卷的卷轴被他握坏了,他蓦地将画收了回去。

十里桃林,精舍之中,竹榻之上,三殿下揉按住额角,忍住因回忆而产生的神识翻涌之痛。那小鱼姬的回答言犹在耳:“殿下是……还记得啊……她的发型和眼妆不是这样,但那张脸,便是长得如此,同画中人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唇间有腥甜之味,被他咽了回去。

那凡人,同祖媞长得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世间不可能有一个纯粹的凡人,长得同天地造化所生的光神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而听天步说,为修得人族七情,祖媞曾前往凡世历练了十六世。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在凡世结缘的那个凡人,十有八九,便是祖媞在人间的转世。

说明他同祖媞,他们曾在凡世相遇,结了缘,做了夫妻。这便是他一直在探寻的,他们曾经的缘分,他们过去的关系。

而这缘,还有这关系,超出他此前对于他们过往的所有想象,让人难以相信。

他竟曾在凡世娶妻。而她,居然便是他在凡世的妻,是他曾献出逆鳞求娶的人。逆鳞对于一条龙有多重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说明那时候他们之间一定有极深的感情。

可,既然是那样深的情,为何他会忘,而她也忘了?

太想要知道,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丝一毫她作为凡人出现在他命途中的影子。

这令他焦躁又痛苦。

神识止不住地翻腾,似乎又要有火燃起。他用力按住心口,压抑住了神识中欲将再起的烈火。

欲要燎原的火被硬生生弹压下去的那一刻,身体被这野蛮粗暴的禁锢激得疼痛无比,使他无法抑制地、痛苦地喘息了起来。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如此狼狈了。

雪意发现最近蓇蓉同烟澜走得挺近。

蓇蓉虽骄纵了些,但性子直爽利落,从前在姑媱山时,便很得山上灵物们喜爱,这九重天的神女仙娥会主动结交她,雪意并不觉奇怪。但结交蓇蓉的是烟澜,雪意便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他虽不像殷临,同烟澜有交情,对她的性子有所了解,但他向来消息灵通,烟澜仙子是个什么来历、什么性情,他还算清楚。于是某日趁霜和陪祖媞前去太晨宫拔毒,元极宫中只剩他们二人时,雪意叮嘱了蓇蓉几句。

然四神使中,蓇蓉只怕殷临一人,深觉雪意嘱咐得婆妈:“我也不是那等没城府的人。”蓇蓉轻哼,“笛姬之事后,她领着婢女来元极宫致歉,尊上去太晨宫了,我便同她说了两句。”一双眸子轻灵一转,“她接近我嘛,自是为了摸清我们同元极宫的关系,可我也不是个傻子,什么都同她说。任她接近,是因我也有我的私心。”

雪意就奇了:“你能有什么私心?”

蓇蓉轻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尊上。”她抿唇别扭,“连宋君那些风流过往里,最扑朔迷离的便是他和那位长依仙子之事,既然烟澜是长依的转世,想要弄清楚长依和他是怎么一回事,自当从烟澜身上着手,才最为容易。”

说到这里,蓇蓉皱眉:“对了,一刻钟前我遇到天步了,见她行色匆匆,问她可是有事发生,她说三皇子未时初回宫了,吩咐下来要立刻闭关,她得去看看丹房中一应事体可准备得妥当否。”

她琢磨着问雪意:“连宋君这一去北海,足有七八日,回来便要闭关,也不说等尊上从太晨宫回来见一见,也没有关心尊上这几日拔毒拔得如何了……你之前还同我说他们处得亲近,这,叫处得亲近?他是不是对我们尊上其实没有那种暧昧的意思啊?”

雪意想起昨日殷临同他说的那席话,窒了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蓇蓉的问题。

十几日前同东华帝君的那场议事会后,祖媞留在九重天拔毒,只将他、霜和与蓇蓉安排在了身旁随侍,殷临和昭曦则被她差遣去查明议事会上那些有关庆姜和魔族的揣摩是否属实了。

每隔一段时间,殷临会来一趟九重天,入元极宫同祖媞禀事。

昨日,便是在同祖媞说完话后,殷临在前院叫住了他,同他说了那件有关连宋之事……

其实想想,若他是连宋,在得知了那些之后,应该也会选择回宫就闭关吧,太过了,着实没有办法面对……

蓇蓉见雪意仿佛在走神,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雪意被拽回思绪,微微一愣,而后掩饰地咳了一声,道没什么,给连宋闭关找了个理由:“想必三皇子是急着闭关炼鼎,炼鼎乃大事。再则,他同尊上不过分亲近,不是正好吗,”他开玩笑似的问蓇蓉,“你不是也嫌他风流太甚,配不上尊上?”

蓇蓉就叹了一声:“哎,你不懂,我虽然是有点介怀……”她又叹了一声,“但,如果他们就这样了,我又觉得,仿佛两人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惜。”这个话题沉重,她不欲再聊下去,“算了,不说这个了。”她捞出花瓶里的一枝软柳在指间缠了缠,换了个话题,“你们都有正事做,我也不想乱掺和你们的大事。这一日日怪闲的,若能从烟澜身上撬出长依和连宋的过往之谜,仿佛也挺有趣。”说着古灵精怪地一笑,“你就别管我了,我心中自有数。”

见她如此,雪意考虑了片刻。殷临提说过,烟澜虽有些虚伪自私,且易因连宋生嗔恨嫉妒心,但本性并不算坏。如今蓇蓉既已对她有了防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想到此,雪意没再说什么,只又嘱咐了蓇蓉一句,让她同烟澜周旋时,务必审慎些。

只是雪意不知,或许三万年前的凡人烟澜的确如殷临所言本性不坏,但于九重天上历练磋磨了三万年的仙子烟澜,在尝遍人情冷暖之后,其实早已左了性子。

所以七天之后,蓇蓉出了事。

元极宫分前后二宫,前宫几殿充议事办公用,西侧配了个颇大的外花园;后宫则为寝歇之地,分东西两排殿,一东一西各配一个内花园。三殿下品位好,园艺上造诣也高,元极宫三个花园各有妙处,乃十二天一绝。不过这三个花园也不是人人有幸可逛,外人只能在外花园中逛逛。

烟澜的心腹婢女苋儿走在外花园中,立在作为园中圣景的大菩提树下,仰望那如云树冠,松了一口气。烟澜交代的事,她算是办好一半了,果如烟澜所说,这事也不难。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苋儿深深吸了口气,方觉此处仙云缭绕,微风拂来,极为怡人。

她们主仆同那被唤作蓉蓉的仙子周旋了十来日,为的便是今日。

那仙子倒是狡猾,同她打了这么多天交道,她们也不曾探出对方的具体来历,只知他们这一行皆是三殿下的朋友,受邀来参加千花盛典,做客元极宫。而这位蓉蓉仙子和那日那位黄衣女仙也不知是什么关系,说她是那人的仆从,她又太骄纵;说二人是朋友,她对那人又表现得过于尊崇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苋儿知道,比起他们的身份,她家花主更在意的是三殿下好像真的对他们很好。那黄衣女仙和这蓉蓉仙子住的是熙怡殿,那殿就挨着三殿下的寝殿息心殿,两殿离得极近,此前从未有人住过。这必然是三殿下的安排。

她探得这消息,将之禀给她家花主后,她家花主备受刺激,砸了一屋子东西。上次她有这个反应,还是万余年前,有一回她同鄄迩起了冲突,三殿下偏袒了鄄迩。

那黄衣女仙不大在外走动,她们极难碰到,但那黑衣的蓉蓉仙子就好接近多了。当日桫椤湖畔她信口开河说自己才是三殿下的新欢,这事不知真假,但就她们与她相处这些日来看,她似乎真的很喜欢三殿下,对三殿下的一切都极上心,尤其是风流往事,醋性极大。

相识之初,那蓉蓉仙子还曾讥讽过她家花主。亏得她家花主忍辱含屈,解释说她并不像长依,三殿下的确心有长依,却并不怎么看得上她,偶尔些许照拂,不过是看在长依的薄面上顺手为之,方使那醋桶变的蓉蓉仙子降低了对她家花主的戒心,愿意同她们相交。

一来二去,大家便走得近了,那心无城府的仙子也渐渐信任起她们来,故今日她们主仆能得手,顺利将她引入二十七天的锁妖塔中。

三万年前长依闯锁妖塔,塔顶缚魔石落,宝塔倾毁,而后百年间,九天真皇们合力重筑了此塔,将原本仅有九层的宝塔加筑到了十八层。十八层塔,每一层皆有数座牢,每座牢折腾人的法子都不一样,塔中大妖们按月在不同牢狱中辗转。

据她家仙子打探到的消息,这个月,挨着锁妖塔入口的那座牢,入住的乃是那百年前方被收入锁妖塔的臭名昭著的藤妖。

故而这些日,烟澜故意在那蓉蓉仙子面前说了许多当年锁妖塔倒三殿下化龙形救长依的事,又暗示蓉蓉,外人皆以为她已恢复了关乎长依那世的全部记忆,但只有她知,她仍有许多事想不起来,想必是因锁妖塔中尚有长依残魂留存,未全然归入她仙体之故。

天真的蓉蓉仙子信了她家花主的话,近来很是沉迷锁妖塔。但她也很谨慎,虽对宝塔生出了无尽好奇,却仿佛并不打算闯塔。

眼看再过几日,藤妖便会被轮换到第二层塔牢去,她家花主终于坐不住,于今日午后动了手。

二人一道喝下午茶时,她在蓉蓉的茶中下了迷药。

那药有如烈酒,虽不醉人,却能降低人的防备,刺激人的勇气,放大人的欲望,煽动一个人去做任何她想做却有疑虑或缺乏勇气去做的事。

于蓉蓉而言,那件她潜意识里想做却又心怀疑虑的事,便是闯锁妖塔,寻长依的残魂,解有关连宋和长依的过往之谜。于是喝了那茶后,被迷药所激,她独自去闯了锁妖塔。

想必,此时她已遇到藤妖了吧?苋儿想。

锁妖塔的藤妖之所以臭名昭著,盖因此妖以强迫女子双修、采女子元红为修炼之道,万年来不知祸害了多少神女仙娥。不过这藤妖虽是这等无耻下流的妖,却也是个十七八位仙伯方能降伏的大妖。

她家花主吩咐她办的事,便是在蓉蓉入塔后,赶紧前去元极宫,报讯给那黄衣女仙,将她也引入塔中。最好二女皆不敌那藤妖,被他取了元红修炼。

若此计成,吃了这样的亏,二女定不愿声张,此事不会闹得很大,最后倒霉的只会是那藤妖。且,此事后,她们也肯定不会继续留在九重天这个伤心地了,必会主动离开。

因近几日迎合蓉蓉之故,她们得以常出入元极宫,时而便能见到那黄衣女仙,亦知晓了她素来会在这个时辰来外花园中的这棵大菩提树下静息。

故而,片刻之前,苋儿蹒跚前来,准确地寻到了那女仙,又佯作惊慌,磕磕绊绊地向她禀报了蓉蓉擅闯锁妖塔之事。

那黄衣女仙听闻她的话,如玉之颜陡然失色,不待她反应,已消失在了她面前。

其实,苋儿私心里也觉她家花主如此算计元极宫这二位女仙太过阴毒。她虽不敢将这种想法表露出来,但也怕此事败露后落个凄凉下场,故而此前趁着烟澜心情好,曾试探着问过烟澜此计是否周全。

彼时烟澜正在一只刚修成人形不久的小鼠妖身上试那迷药,闻言哂笑:“同蓉蓉相交这些时日,你可见我主动向她提起过锁妖塔和长依?哪一次不是引她先挑起这话,我再解她的疑?见她对锁妖塔好奇,我是不是还曾劝阻过她宝塔危险,勿要擅闯?我们又有什么可值得猜疑?”她掂了掂手中的药瓶,“至于即将用在她身上的这迷药,更是无色无味,她察觉不了什么。便是最后如我们所愿,她闯了塔,在塔中受了辱,回忆祸事由来,她也只能怪自己一时冲动罢了,又能怪我们什么呢?”

苋儿终究不如烟澜心稳,仍有些担忧:“可,若是派奴婢去元极宫禀报蓉蓉闯塔之事,会不会引起三殿下怀疑?上次您和那林川仙子起冲突的时候,天步便过来传达过三殿下的意思了,让花主您以后……”

她没敢把话说完,因烟澜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沉,纤白素手攥紧了那玉瓶。片刻之后,她冷笑了一声:“这次,我们可没有和蓉蓉起什么冲突。她要闯塔,我苦拦不住,只能让你去寻她的同伴。你一个脚程慢的婢女,跟不上她那位黄衣同伴,又因心焦慌张,在回程的路上不小心落入湖塘,耽搁了时间,这也很合理。我守在塔外,见两位仙子入塔后久不出塔,心中焦急,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好不容易盼得你归来,即便听闻你落水受惊了,还是立刻又派你去元极宫,寻或许能解决此事的三殿下……他得知消息,匆忙赶来,但那时也晚了,入塔后会看到什么……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说到这里,烟澜颇为愉悦地笑了一下,但那笑居然透出了一丝阴森,“这一次,他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我们呢?毕竟我们只是一对六神无主、想要救人的主仆来着啊。”

虽然彼时烟澜那一晃而逝的阴森面容令苋儿心惊,但这番安排确然天衣无缝,也定了她的心。

是了,事到如今,将后半程的戏演好,才最要紧。想到这儿,苋儿定了定神,脚下疾走,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湖塘旁。

她佯作神色匆匆,不留神被一旁的木桩绊倒,扑通,落进了池水中。又装作惊慌失措,在水中扑腾了半晌。琢磨着耽搁的时间差不多了,她攀住一根枯枝,狼狈地爬上了岸。却就在她哆嗦着欲施一个诀将身上衣裳弄干之时,眼底突然出现了一双云纹白靴。

顺着那长靴往上看去,苋儿蓦地僵在了这夏日的熏风里。“你怎么一人在这里?”来人淡淡问她。

苋儿脑子一嗡,不知该如何回答。太早了。

遇到他太早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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