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那夜后,又过了三日。

第四日下午,小祖媞方在扶澜殿中见到归来的天步。

天步同她说了会儿话。从天步口中,小祖媞得知了那夜那名叫鄄迩的女子,竟是苔野君口中一直在闭关的青鸟族女君。

照天步的说法,一切皆如苔野君所言,女君的确是在闭关,闭关的地点便是那舞旋湖畔的水阁。他们遇见她那夜正逢她积气冲关,但不知何故冲关失败了,以致体内气泽凌乱,命悬一线。

天步叹息,说幸亏在那等危急时刻,鄄迩遇上了三殿下。三殿下花了三个日夜为她梳理体内气泽,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但鄄迩内伤犹重,不过也不打紧,三殿下召了空山老过去为她施治。估计空山老开好方子,她那边无大碍了,三殿下便会回来了。

天步妥帖,将事体交代得清楚,小祖媞也没什么可问的。倒是天步,说完这一茬,又着紧地关怀小祖媞,问她:“没有殿下和奴婢陪着,不知尊上这三日在这麓台宫中过得可还好吗?”

小祖媞觉得她这几日过得……好像一句话也不太好总结。

那夜之后,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很是担心连宋,便让殷临去水阁打听消息。殷临去了一阵,回来告诉她鄄迩伤得很重,连宋一直在为她疗伤,又说水阁外新增了许多守卫,堪为护法,连宋和鄄迩的安危应是不用担心了,让她不必牵挂。

听殷临这样说,她渐渐放下了担忧。但她也想到了,连宋既耽搁在水阁中救治鄄迩,那便是不能去伏波殿中看太子了,可太子这几日心情不好,应是很需要关心的。于是接下来的三日,她每日都会抽点时间去看太子。

前两日都好好的,她还和太子说上话了,但第三日,也就是昨日,她路过小花园时,却听两个宫娥议论说什么太子病势加重了,昨儿半夜昏过去,今晨才醒过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赶去伏波殿,却见太子好好的,看她手上拿着的玉兰花枝娇嫩,还主动赞了一句。

她疑惑又不放心,将小宫娥的议论之语学舌给空山老听,问空山老这是怎么回事。空山老神情微妙,踌躇了半晌,才道太子其实无事,这些日恢复得也很不错,只是此话她自己知晓便罢了,万不可说与旁人。

她当时便觉空山老这个回答奇怪了,询问殷临,殷临亦不知这老医者在搞什么鬼,推测说可能是连宋那边有什么吩咐。

她原本打算等连宋回来了再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现下天步主动关怀她,她觉得这事可能问天步也一样,就把这事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给天步听。

天步听闻后,果然轻嗯了一声:“太子殿下的确无事,至于他病势沉重……乃是奴婢奉三殿下之令,于前日抽空放出的消息,此举是……”天步斟酌了一下,“此举乃是为了试探一个人的态度。至于这个人是谁,无三殿下的允准,奴婢却不能告诉尊上。”

“哦。”小祖媞表示理解。

太子的事虽解决了,她却还有一件事想问:“我看鄄迩好像和连三哥哥很熟的样子,他们认识很久了吗,怎么认识的?”

天步微愣,斟酌了一番言辞:“鄄迩是三殿下故交之女,万余年前,曾在元极宫暂居过七百多年,受过三殿下的照拂和庇护,但后来不知为何,她却主动离开了元极宫,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祖媞恍然:“原来如此。”又问,“那那时候她离开,连三哥哥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天步思量了片刻:“奴婢觉得殿下是知道的。她离开后殿下去寻过她,但她不愿回来,殿下也就没有强求,只说她既然选择了离开,那从此后便与元极宫再无关系。”

小祖媞啊了一声:“这么说,鄄迩那时候离开让连三哥哥很生气了?”她两手抱在胸前,沉吟,“因为如果我说谁从此后和姑媱再无关系,那就一定是那个人让我非常生气了。”想了想,又道,“那连三哥哥脾气还挺好的,鄄迩让他那么生气了,那天晚上她冲关遇到危险,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救了她。”

当初鄄迩离开,殿下有没有生气,这个天步不大好说,但要说殿下是因为脾气好才救了鄄迩……天步觉得她还是有必要帮小祖媞打破一下迷思:“当初鄄迩在元极宫时,殿下念着故友之谊,待鄄迩是不错的,此番应该也是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才花功夫救了她。这对于殿下而言,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也不知道小祖媞有没有听进心中,只见她点了点头,托腮思量了会儿,突然又问了天步一个问题:“我知道元极宫中常有许多美人来去,那些美人都喜欢连三哥哥,那这个鄄迩,她也是那些美人中的一位吗?她也喜欢连三哥哥吗?”

天步顿住了,这,是一个好问题。

回忆过往,鄄迩寄居在元极宫的那七百多年里,起码有七百年,天步都觉得她是不喜欢三殿下的。因为鄄迩真的很有分寸。虽彼时天上一度传闻殿下偏宠她胜过当初的长依仙子,元极宫来往美人亦要避其锋芒,但鄄迩本人却从未恃宠生骄过,与殿下之间总是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这大概也是殿下一直待她不错的原因。

但有一天,天步却于无意中发现了,鄄迩偷藏了殿下的一方锦帕。她很不愿推测鄄迩偷藏殿下的锦帕是出于对殿下的私情,但除开这个原因,好像也没有别的解释。

天步沉默了片刻,最后她摇了摇头,尽量客观地回答小祖媞:“奴婢不知,看样子不像,但……我不知道。”又问小祖媞,“尊上为何问这个呢?”

她这个回答模棱两可,同没有回答也差不多,但小祖媞也没觉着失望,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有什么,就是有点好奇,随便问问罢了。”

鄄迩到底喜不喜欢连宋,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对于天步而言,这是个难解之谜。对于鄄迩来说,这是一个她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去掩藏的秘密。

巳正时刻,鄄迩躺在水阁的长榻上,她已醒了,清楚地听到了几步开外,连宋正同空山老商议药方子,但她无法睁开眼来。

其实连宋来到朝阳谷那日,她还没有闭关。麓台宫与其说是一座宫城,不如说是一座园林,以景好著称。

前往太子殿下养病的伏波殿,需经过一处林瀑小景,那日她便藏身在那瀑布之后,迎接着她与连宋暌别万年的重逢。

一场单方面的重逢。

苔野君领着诸内臣在前引路,三殿下白衣玄扇,行于正中,仍是那般高高在上,而又翩然若玉。他自水瀑前经过时,她在水瀑后泪湿了双眼,一面感伤,一面想,这一次同他相见,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孤女。

其实,在最初的最初——连宋刚将她从南荒带回九重天时,鄄迩对自己孤女的身份并没有那样敏感。那时候,她也并不喜欢连宋。

天君三皇子风流之名满天下,她如何不知。初入元极宫时,对于那些前仆后继追逐连宋的神女,她是很不屑的,只觉她们身份高贵,却自甘低贱。数万年来,元极宫来往女子若云,却无一个女子能得到这花花公子的垂怜,她们就当知道水神果真若水,无情亦无心,可笑她们竟还要趋之若鹜地求入这元极宫,当真痴傻。

待她在元极宫住下,见连宋待她不同,那些神女们看她的眼神又嫉又恨,她又觉她们可怜。她自幼随母亲流落在南荒,吃了太多苦。一个生命中大半时光都在吃苦的人,虽得了暂时安稳,却也没有心力去想那些情情爱爱。神女们追逐的风花雪月,对她来说,既奢侈又无聊。但在轻蔑地觉得那些神女们可怜又可笑的同时,极偶尔的偶尔,她又会对她们能心无杂念一腔真意地去喜欢一个人追逐一个人,感到羡慕。

彼时她也是少年慕艾的年纪,怎能不羡慕。可即便羡慕,她也明白,那是不智的,那条路她绝不能走。她该趁着三殿下还愿意给她庇护给她安稳,好好抓住这机遇,勤奋向学,以期将来得封一方仙山,于八荒自立。这才是她应走的路。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是另一回事。

即便如今,她也不能清楚地复盘自己究竟是如何喜欢上连宋的。或许是在无所知觉的少年时代,那喜欢便埋下了种子,待她成年后天步张罗着为她相看夫婿时,那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现出了淡淡的,却不可忽视的一点影子来。

能够回忆起的是,那些时日,在天步的安排下,同几位少年神君见面后,她心中始终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既闷且沉,她也不知那是为何。天步为她选择的皆是天族有能为的少年神君,可见三殿下的确为她铺了一条坦途。但一想到要离开元极宫,她心中便益发闷,益发沉,几乎要喘不过气。

那一日,她再次拒绝了一位神君,那已是她拒绝的第十三位神君,天宫已有一些流言传出,说她虽不是天族公主,架子却比一位公主都大。天步也叹着气问她是否还不想许嫁,若是不愿,那她便奏禀殿下不那么快为她选夫,否则天庭流言不绝,对她反倒不好。她点了头。

没几日,三殿下回了元极宫,召她说话时,除了照例问了她的起居和功课,破天荒还问了她此事,说当日答应了她母亲为她择一位好夫婿,既然天步为她挑选的神君她都不满意,她可以说说想要什么样的,他在外头帮她多留意一些。

他说这番话时像个长辈,她没忍住,有些尖锐地问他:“殿下就这么想将我嫁出去,是元极宫已不欲留我了吗?”

三殿下看着她,像是有些惊讶:“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垂下头,沉默了许久。许久后她道:“我只是,只是不想随便挑选一个人,然后嫁给他。”她抬起头,看向连宋,鼓起勇气道,“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虽然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小时候,我看着那些神女因为喜欢殿下您而求入元极宫,为了获得您的青睐那么努力,觉得她们很无聊,但如今……我长大了,竟依稀有些明白她们的想法了,我也想……也想体验那样的喜欢,我想嫁一个能让我那样喜欢的人。”

“你的想法不错,”三殿下点着玄扇的扇柄,“不过,”他纠正她,“你说的那些神女,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对我却并不是什么喜欢,不过征服欲作祟罢了。”说着自觉有趣地笑了笑,“就像是想要征服一匹绝不驯服的马,或是一头永不认主的坐骑,她们享受的是征服的快感,却不是什么喜欢。”他贬低地将自己喻作马匹和坐骑,态度也是那样闲淡平和,并无被冒犯的不豫,还觉得好笑似的弯了弯唇,风度迷人。他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忠告她:“你要同她们学习喜欢是如何,怕是会走错路。”

她从不知他是如此看待那些追逐他的美人的,不禁怔道:“那、那喜欢是什么样的?”

他又笑了笑,仿佛她问的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她不禁嗫嚅:“可、可……”

他收了扇子:“有时候我也会有错觉,觉得我应当是知道的。”他静了片刻,然后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来,“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临走时他对她道,“若有一天你弄清楚了什么是喜欢,喜欢上了谁,想要嫁给他,可以告诉我,只要他的身份不过分,我会尽力如你之愿。”

待连宋离开,她才回过神来。三殿下此前从没有和她谈论过此等话题,她在元极宫住了七百年,从未如此接近过三殿下的内心。她其实不太能理解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懂什么叫作“有时候会有错觉,觉得应当知道,但实际上却不知道”。但她觉得说着那话,揉着额角似在追忆着什么,却抓不住那种追思的三殿下,好像很孤独,也很寂寞。

她想她此夜所见到的是一个旁人绝没有见过的三殿下,这种想法令她雀跃,同时,也令她脸红心跳。虽然彼时她并不知道,为何她会脸红心跳。

不过不久之后她就明白了,因为她喜欢连宋。

不知道自己喜欢三殿下时,鄄迩还曾为自己的清醒、为自己与那些神女的不同而感到过自傲,如今,她却同她们没什么不一样了。喜欢一个人,原本应当是诗一般美妙的少女心事,可陪伴着她这隐秘少女心事的,却是深深的自卑与自厌。

她无比清楚,三殿下待她如此周致,乃是因同她母亲有旧谊;三殿下照顾一个孤女,天君和整个天族都不会说什么。可正因她是个卑微的孤女,也断绝了她以“一个爱慕三殿下的女子”的身份,留在这元极宫中。

身份高贵的神女们,在追逐这游戏八荒的浪子时,还能寄望征服他、得到他的真心后入主元极宫,成为这偌大宫殿的女主人。可她呢?这是一份无望的,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没有未来的爱恋。

当年她离开九重天,三殿下寻到她时,问她为何要回青鸟族,难道忘记了她母亲对她生父的遗恨?彼时她无话可说,她如何能告诉他,她只是想要得到一个有一天能与他并肩的身份?

她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得知她的生父竟是青鸟族的蔚仪王君的。蔚仪当初欺骗了她母亲,而后有了她。她是谎言的产物,一个背德的私生女,所以她的母亲一生怨恨她的父亲。彼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想,就算会让母亲失望,她也要回到青鸟族,即便只是王君的一个私生女,那也比孤女的身份高贵,而她定要站得更高、最高,高到有资格许入元极宫,成为那座她住了七百年的宫殿的女主人。

她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极为痛苦的,且不堪的路。

以一个私生女的身份,得以承继王君之位,这万年的时光,她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捱过来的?所受的那些苦,她抗拒去回顾。

自回到青鸟族,将目光锁定在一族之君的位置上时,她就像走入了一场噩梦。接着,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却是她主动选择的噩梦。

如今,噩梦终于醒了。

所有感知都回归了身体,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她偏过头,瞧见那一袭白衣的青年就站在不远处,正拎着一张方子细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青年转过了头来,神姿英拔,如玉之颜。她眼角泛红,不禁轻喃:“三殿下……”

连宋回头对空山老说了句话,空山老拱手退下。连宋放下方子,来到了她床边。她挣扎着坐起来,连宋扶了她一把,让她背靠着锦枕坐稳了。

她刚刚醒来,体弱力虚,无法下榻,因此只侧身在榻上深深一拜:“鄄迩谢三殿下救命之恩。”

这一次,连宋没有扶她,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坚持着没有抬头,良久之后,听连宋道:“起来吧。”她方平身。

喘匀了气,她再次开口,声音轻颤,眼角仍泛着红:“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其实她并不后悔。

连宋没有说话。

她在心中微一斟酌,随之苦笑:“大约三殿下也猜到了,竹语无意中救下太子殿下,是我做主封锁了此消息,但我却知三殿下一定会查到太子在朝阳谷,天君也会让殿下来朝阳谷中……”她顿了顿,“今年是我离开元极宫的一万二千零四十七年,虽被父君认回族中,但这些年……”她没有将话说完,然脸上隐忍的表情却尽现了这万年来的坎坷,她勉强一笑,“我常常回忆起在元极宫的时候,想见殿下一面,但我知殿下并不想见我,所以才……”

连宋垂眸看着她:“想见我一面,又如何呢?”

她一手抚心,神色黯然:“在元极宫的日子,是我此生最无忧的时光,其实我明白,当年我执意回青鸟族,殿下是很生气的。放弃了殿下为我铺的那条坦途,辜负了殿下的心,我一直,欠殿下一个道歉。”她眼睫微颤,“这声抱歉存于我心万年,已让我不堪承担,所以即便知殿下不想见我,我也想再见殿下,当面对殿下说出这声抱歉。”

连宋淡淡地:“如今你已贵为青鸟族王君,我铺给你的那条路,比之王君之位,着实不算什么,可见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不用对我道歉。再则,我也并没有不想见你。”

她抬起眼来,眼中泪意盈盈,像是喜极而不能置信:“殿下真的,没有不想见我?”又赶紧抹了一把欲出的泪,“那、那请殿下不妨在青鸟族暂居一些时日,往日总是殿下照顾鄄迩,如今,鄄迩亦想款待殿下,以酬殿下的旧日之恩。”

连宋没有回答。

但她知他虽看上去冷淡,内心却柔软。当年对她那样好,很大程度上也是觉得她可怜。她幼年还颇有心气,最恨同人示弱,可这些年在青鸟族,为了一步步爬到王君之位,她有什么没有做过,区区示弱,又有何不能为。

她正要抬袖拭泪,以博连宋同情,答应她的所求。连宋却突然开了口:“可以。”他说,“朝阳谷风景秀丽,我又向来无事,倒是可以在此住一阵。”

这一夜下了雨,漆黑夜幕下天地蒙蒙。暮春的雨夜,仍是有些寒凉的。

三殿下撑伞回到扶澜殿时已是子夜。为小祖媞守夜的天步警醒,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点了灯来迎。三殿下将合上的伞递给天步,示意不用她伺候,让她陪着小祖媞先去睡。

小祖媞已睡熟了。

三殿下自净室中擦着头发出来时,听到原本静谧的内室里忽传出了两声轻哼,是小祖媞的声音。紧接着是天步忧急的低声:“尊上,醒醒。”三殿下擦发的手一顿,急走两步掀开水晶帘,来到小祖媞安睡的玉床旁。

床头留了一只半开的蚌,内间嵌着一颗明珠,半含微露的光柔柔地笼着整个玉床,云被中的小祖媞像是做着噩梦,双眉不安地蹙起,额上渗出了汗,口中无意识地低吟着什么。天步正握着小祖媞的手,面含惶急。

折颜上神此前就一再告诫过,不能让小祖媞情绪波动过大,否则易影响神魂平衡。三殿下微微一凛,在床边坐下,从天步手中接过了小祖媞的手:“阿玉,醒醒。”连续呼唤了数声。

在这数声呼唤中,小祖媞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焦后她发现了坐在床边的连宋,爬起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嗓音里含着恐惧和惶惑,像孩子告状似的,带着哭腔,主动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连三哥哥,我做了噩梦!”

连宋一只手轻拍小祖媞的背安抚她,一只手放在她的额角试探她的神魂。幸好,她的神魂并无动荡。

“没事了,我在这里。”他轻声安慰她,感到她平静下来,方询问她,“梦到了什么这么害怕?”

她离开了他的怀抱,但一只手仍握住他的衣袖,身体轻微地发着抖。三殿下注意到了,握住了她的手,待她放开他的衣袖,他将她的双手都拢入了掌中,再次安慰她:“没事了,不要怕。”又对她说,“如果不想说梦到了什么,可以不说。”

小祖媞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没有不想说。”

她的眉目间仍凝着一点惊怕,嗓音微哑:“那是个预知梦,我知道。因为此前我做预知梦时就是那样。我像是一个旁观的人,走进一个关乎我的陌生场景。”

她回忆着:“这一次,我走进了一座石宫,那石宫很是华美,在石宫深处,有一张很大的玉床,玉床之上,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是连三哥哥你,和长大的我。我们在说话。我想听清我们在说什么,就打算走近一点。”说到这里,她的指代开始混乱起来,但三殿下都听懂了。

“然后呢?”他轻声问她。

“然后我就走近了。”小祖媞也轻声回答,“待我终于走近,能听到我们说话时,我听到那个长大的我对连三哥哥你说,”她停顿了一下,纠正了方才的表述,“不,她是在问你。她问你,‘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

我送给你的那把小金弩,你喜欢不喜欢?那是庆姜大婚那夜,在千绝行宫的安禅那殿里,连宋认出乔装的祖媞时,成年的祖媞神对他说的话。

连宋还记得,祖媞神说那话时微微偏着头,抿唇一笑,瑰姿艳逸,情态天然。如今小祖媞的眉眼与成年后的祖媞神其实没有大差别,只是稚嫩些,加之此时她乃无性之身,那种少女的婉然气质还不算突出,看着便是个孩子。但成年的祖媞神,黛眉红唇,丽色倾城,当她微微一笑之时,那清婉的一张脸露出慧黠之色,又有芳菲妩媚之意,是极为迷人的。

真是奇怪,他只见过她那么一面,但她的面容和那晚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居然都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小祖媞的手动了动,打断了连宋的回忆。应是没有留意到连宋的走神,那一双澄澈的眼中浮出了一点疑惑,继续道:“我觉得很奇怪,弩我是很会做的,但若连三哥哥也喜欢用弩,我应该是会做一把极有力量的重弩给你才对。小金弩,不就是玩具一样的东西吗,我为什么会做一把小金弩给你呢?”

“可能,是因为我们有什么渊源,因为那渊源之故,你才送了我一把小金弩吧。”三殿下这样回答她。

小祖媞没有听懂,流露出好奇:“渊源?是什么渊源?”

什么渊源?连宋也不清楚。只是他想起了来青鸟族的路上殷临的只言片语。彼时坐在弈桌对面的殷临没头没尾地评价他和祖媞神,说:“你和她很有缘分,如果这是天意……”虽然殷临立刻反应了过来,将此节含糊了过去,但天族的三殿下出了名的心细如发,他并不相信殷临的含糊之语,也不认为殷临所指的缘分乃是他身为水神同光神之间源于自然神的羁绊。

此时连宋看着一脸迷茫问着他她和他之间有什么渊源的小祖媞,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我也不了解,待你……长大后,或许你会知道,到那时,我也想让你为我解惑。”待她恢复正常,他的确想请她为他解一解惑。

小祖媞似懂非懂,但她仍答应了:“那好的吧。”她皱着眉头,继续回忆方才那梦,应是回想到了最不愿记起的部分。因为她很用力地攥住了拳头,而他立刻感知到了。“然后我就开始吐血,”她的嗓音微颤,睫毛也惊怕似的颤了颤,“不停地吐血,身体也很疼。”

诉说到这里,仿佛梦中的恐惧再次笼罩了她,她将头抵在了连宋的肩上,像是这样靠着连宋,能让她感到安稳。怕过了之后便是委屈,她低声喃喃:“我全身都是血,又很疼,真的很害怕,然后就听到了连三哥哥叫我醒醒,我就醒了。”

这对于年纪尚小的祖媞而言,的确是很可怕的、称得上噩梦的预知梦了。

连宋任小祖媞在他肩上靠着,轻轻拍着她的背:“梦中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吗,即便将来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会救你,不会让你那么疼的。”

他的语声笃定,令她安心,她微微偏头,像是想了一下:“我在醒来之前,好像的确在梦里看到连三哥哥你也很震惊,要立刻走到我身边来的样子。”

他再次揉了揉她的发,嗯了一声,用那种极富安抚意味的声音哄她:“所以不要怕。”

她小声地回答:“嗯。”

见她平静下来,连宋看了一眼时辰,用商量的口吻问她:“才到子夜,什么也别想了,你继续睡觉好不好?”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很乖地点了点头。

连宋让小祖媞重新躺回云被中,帮她掖了掖被子。可她犹疑地伸出手来,又拽住了他的袖子。连宋看了一眼自己被拽住的袖子,想了想,化出一席垫在脚踏上,靠着玉床坐了下来,任小祖媞枕着他的衣袖,他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小祖媞的肩膀,哄她入睡。

小祖媞在他的安抚下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退至床尾的天步这时候上前来,轻声道:“殿下这几日也累了,去休息吧,让奴婢来?”

三殿下看了会儿小祖媞安宁的睡颜,静了片刻,道:“没事,再闹醒她反而不好,我来。”

子夜极静。

有风雨声依稀传入室内。

连宋垂眸看着小祖媞,其实在她刚开始叙述那梦境,说她梦到了一座石宫,一张玉床,玉床之上有两人相对而坐之时,他就猜出了她梦到的是什么。

若她是三十多万年前那个真正的幼年祖媞,这当然就是个单纯的预知梦。可她不是。她所梦到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这是……她的记忆在复苏的预示吗?可若是她的法力在一点一点替换与体内邪力相抗衡的灵力,她在慢慢地恢复正常,那她的身体为何并无变化?

三殿下揉了揉额角,看来这事需得写封信去请教请教折颜上神。

又等了一刻钟,见小祖媞陷入沉睡,三殿下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玉瓶,单手拨开玉瓶的盖子,倒出了一枚白色的丹丸。丹丸悬于半空,三殿下右手结印,印中生出一缕蓝光,丹丸被蓝光笼罩,很快与那光融为一体,而后轻轻裹覆在入睡的小祖媞身上。

丹丸乃护神丸,今晨由元极宫的仙侍们送来,两个小仙侍说这是折颜上神差人送来元极宫的,又说送这丹丸来的仙君告诉他们,这是折颜上神这些时候花大力气炼制的,上神说这个最好能尽快用在病人身上。

折颜上神一番话交代得含蓄,但三殿下一听便明了,应是折颜知道离帝君出关还有些时日,故而炼了此丹给小祖媞,以期稳定她的神魂。

今夜,这颗丹丸正好派上用场。

其实,无论小祖媞做此梦是什么征兆,催帝君早日出关,以他之力去对抗小祖媞体内邪力,助她早日置换出灵力恢复正身,这总是没错的。

三殿下想着明日需将二十四文武侍中的襄辰仙侍召来,最好让他住到太晨宫去,如此,帝君闭关的仰书阁中但有动静,他便能见缝插针地去催一催了……

殿外冷雨淅沥,室中却很暖。三殿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渐有了睡意,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

小祖媞次日醒来时,连宋已不在了,昨夜的一切她都还记得,出了会儿神,听说竹语来找她,便洗洗出来见竹语了。

自太子醒来后,竹语便失了时时伺候在太子殿下榻前之机,只能常去伏波殿探太子一二,然太子冷淡,两人在一起也没有话说,为免尴尬,她便偶尔来邀小祖媞一同去看太子。虽然即便有小祖媞在,太子也冷淡依旧,但看到太子对小祖媞也不热络,竹语的心,就平静了。

接下来的六七日,小祖媞都没再见过连宋,听天步说,是因鄄迩的伤情时有反复,空山老虽能对她用药,可鄄迩体内气泽还需仙法卓然之人为她梳理,三殿下便暂住在了那水阁中。

天步又道:“殿下他虽不在扶澜殿,却特意嘱咐了奴婢需时时服侍在尊上身侧,且责令了奴婢,说尊上但有事,便立刻通禀他。”作为元极宫中除了三殿下外唯一知道小祖媞身份的仙,天步谦谨而周致,生怕小祖媞误会连宋怠慢她,又思量着添了一句,“鄄迩当年住在元极宫时,殿下一直将她当作妹妹照看,如今万年过去,虽当年之情消淡了,终归还是存着一些兄妹之谊,故而殿下这些日多顾看她一些,还请尊上体谅一二。”

小祖媞其实没有在意几日不见连宋之事,陪她玩和救人,当然是救人更重要;可此时,听天步说起连宋待鄄迩有兄妹之谊,却不禁睁大了眼:“什么?”她停下了搅粥的勺子,非常吃惊,“可连三哥哥说,在我之前,从没有人叫过他哥哥呀。”

天步解释:“鄄迩的身份,自然不够称三殿下作哥哥。奴婢的意思是,虽不是如此称呼,可当年鄄迩她住在宫中时,殿下待她,确有似兄妹的情谊……”譬如三殿下为鄄迩做成年礼,为鄄迩选婿,这要是家中没有父母,般般皆是长兄需代之职。

听得天步此语,小祖媞陷入了思索。“似兄妹的情谊。”她好奇地问天步,“那……连三哥哥会陪鄄迩入山探幽、入湖泛舟吗?他们也住一处?一道用饭,一块儿玩儿?”

天步愣了一下,觉得小祖媞这些问题有些奇怪,可奇怪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清,想了想,据实回道:“鄄迩不爱出门,三殿下若离宫,一向并不怎么带她,不过殿下停留在宫中时,会和她下下棋什么的。对了,鄄迩那时候有许多功课,所以殿下偶尔还会抽查她的课业。”

小祖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会给检查课业,那的确可以算是兄妹情深了,因为瑟珈就会检查谢冥的课业。她不禁心事重重。

人之初,诸情之始乃是亲情,亲情之始乃是孺慕之情——对父母的感情。但因小祖媞自光中生,无父无母,她对亲情的全部了解,皆是自瑟珈和谢冥身上来,是以她一直认为,兄妹之情,方是亲情之本。

瑟珈对谢冥那种极为专注的关爱,让她看到了此种情感的美好。她喜欢且羡慕这种专注的关爱,所以当初连宋想做她哥哥时,确认了没有别人叫他哥哥,她很痛快地就应了他。

但哪里能想到,她才认了这个哥哥一个多月,他就又冒出了一个别的妹妹呢?

几天前她好奇地问过天步鄄迩是否喜欢连宋。若鄄迩是那些爱慕连宋的美人中的一个,她还觉着没有什么,可鄄迩竟是连宋的妹妹。她一下子就紧绷起来了,同时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何当年谢冥绝不允许自己管瑟珈叫哥哥。那是孩子天真却又自私的占有欲,是不想被分走那份特殊的、专注的关爱。

唔,占有欲。是了,占有欲。这个词从前只听花木们提过,彼时她还不大理解,如今倒有了真实的感触。原来这就是占有欲吗。这个占有欲让自己这样烦闷,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时怅然地想,哎,我小光神终究是错付了;可转念又想,连宋也没有骗她,鄄迩虽和他有兄妹之谊,但的确没叫过他哥哥。再则,鄄迩也很无辜啊。她在万年前就认识了连宋,比自己认识连宋可早了太多。若鄄迩也像自己和谢冥这样占有欲爆棚,那鄄迩得多讨厌她啊?这件事里,更有资格感到烦恼和抵触的,应该是鄄迩才对。

念及此节,小祖媞不禁叹了口气。算了,事已至此,她是没有办法像谢冥一样拥有一个独属于她的哥哥了,如果还想要很多关爱,那以后……再认几个哥哥,似乎也可以?

天步看小祖媞一忽儿愁眉深锁状,一忽儿黯然失意状,一忽儿又恍然大悟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禁问她怎么了。已经想通的小祖媞重新拿起了勺子,一边舀粥一边大气地摆了摆手,沉稳地道:“没有什么,连三哥哥,呃,让他好好照顾鄄迩女君吧,我可以和竹语一道解闷,我没有什么。”

结果,那日上午才和天步聊起鄄迩,下午徘徊在舞旋湖旁等候竹语的小祖媞就偶遇了她。或许说偶遇也不恰当。是鄄迩在湖旁的一座小亭中小憩,看到了扶柳观湖的小祖媞,便令身边宫娥过来请她去亭中叙话。

小祖媞其实没见着鄄迩,因说鄄迩吹不得风,那小亭用金丝玉簟围得严实,内中亦有几道屏风,她和鄄迩便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她隐约能辨出鄄迩的身形,看她似乎半躺在一张矮榻上,一只手扶着一只高枕,另一只手拿着一卷书。

青鸟族并不讲究男女之防,何况鄄迩乃女君。隔着一道屏风召人说话,不过是为彰示身份尊卑——一开始,便要让被召见者意识到自己在身份上同女君有天渊之别。

但生来便是姑媱之主,被姑媱所有生灵所尊奉的小光神,平生并没有拿过这样的架子,故而并不明白同人隔一道屏风说话还有如此学问,只以为鄄迩怕将病气过给自己。

她觉得鄄迩解意体贴,人不错,并且,完全忘记了天步编给苔野君的她的身世——她乃三殿下一个自幼失恃失怙的远亲表弟。

天族旁支一个落魄世家子,即便入了元极宫,得了三殿下庇护,谒见青丘治下诸族中的一族之君,那也是需叩拜问安的。可小祖媞这辈子拜过谁?同人相见不让人拜她已是她的和气了。

屏风此端,鄄迩一心一意等着小祖媞来拜她,屏风彼端,小祖媞已自感纡尊降贵地给自个儿找了张玉椅坐下来了,落落大方地问鄄迩:“女君伤病未好,坐在这亭中,不怕受风吗?”

宫娥们面面相觑。不提宫人,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让近万年来见惯大小场面的鄄迩也愣住了。鄄迩心有恼怒,觉小祖媞不知礼数,且认为她如此不知礼,乃是仗着连宋宠爱,恃宠而骄。不过,鄄迩乃是历经坎坷御极的王君,从不心浮气躁,最是懂得隐忍,因此压下心中不快不提,只淡淡笑了笑:“谢小公子关心,并不妨事。”

小祖媞面对她的反应和态度虽令鄄迩不甚满意,但也没有扰乱她的节奏。

鄄迩的声音算不上和气,但也不冷淡,问了几句小祖媞在宫中住得惯否,衣食可还合意之类,接着,便似不经意般道:“三殿下待小公子着实上心,孤听御厨房说,天步仙子还专给了他们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小公子在吃食方面的好恶忌口,说是照着三殿下的亲笔手书誊写来的,吩咐他们小公子一日三餐皆需照着那个来。”

小祖媞是见过世面的,檀树老爹在吃食方面也很惯着她,故而她并不觉连宋如此做有多稀罕,靠着椅背,很淡定地点了点头:“嗯,连三哥哥待我是还可以。”

屏风那边静了片刻,鄄迩温声:“三殿下自来怜悯弱小,小公子境遇坎坷,难怪三殿下如此怜惜,别说三殿下,便是孤,今日见了小公子,也倍感怜惜呢。”

这似乎是篇好话,但小祖媞听着这篇话,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别扭。她境遇坎坷,值得怜惜?这是从何说起?

她茫然了一瞬,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天步当初是如何糊弄苔野君的——  天步给她编了个非常凄惨的身世。怪不得。

“呃……”小祖媞迅速回想了遍方才和鄄迩的对话,舔了舔嘴唇,“我、我自幼无父无母,多赖连三哥哥庇护,他的怜惜之意,我……的确是感激不尽。”

她这个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的态度,终于让鄄迩顺心了。

鄄迩当年亦是如此经历,自然知道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孤儿最介意什么。他们最介意他人的同情。

她并不觉小祖媞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公子,就不具威胁。无他,小祖媞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而她自己从前对连宋埋下爱慕的种子,便是在未成年也不知事的年少时期。

这一万年,她时时关注着连宋,对元极宫那些过客匆匆的美人们也是了若指掌,在她看来,那些美人不值一提。但这个最近才横空出世的、被连宋格外放在心中的小公子,她却不得不忌惮。

思虑到此,鄄迩又问:“小公子成年后可有何打算吗?”

成年后?成年后她首先要选择成为一个男神,然后践行天道,去守护这世间。但这也不好同鄄迩说,小祖媞就沉默了一下,又“呃……”了一声。

鄄迩只以为她从未考虑过成年后的事,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小公子距成年也不远了吧,还未考量过此事吗?”看小祖媞不回答,顿了一下,极富温情地循循以诱,“那小公子的确应当考虑考虑了。现在你还小,殿下自会怜幼,但神仙一旦成年,便该自立一方。小公子也不能一辈子待在元极宫,若还没有个打算,怕到时候措手不及。”她点到即止,又笑,“不过孤也只是同小公子胡聊几句罢了,小公子也不用太将孤之言放在心上。”

鄄迩这一番话说得极有水平,若小祖媞果真是个寄居在元极宫的落魄世家子,怕会从此种下心结,或许不等成年便会搬离元极宫。但她毕竟不是。

自信的小光神,觉得连宋有资格亲近照顾自己,是他三生有幸。听完鄄迩这篇话,她也没太走心,只随口敷衍:“嗯,女君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鄄迩认真看了小祖媞两眼,自觉她这一句回答,是自卑中硬撑出了一点自傲,逞强罢了。她略略满意,想着两人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便借口精神不济,令宫娥又将小祖媞原路送了回去。

小祖媞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小亭,也没太把巧遇鄄迩当回事,唯一让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小亭里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酸甜酸甜的,味道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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