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眨眼,成玉来九重天已有二十六年。

那年,顺利通过仙界通识考试后,成玉跟着大伙儿一起去三十六天大罗天拜了东华帝君。同去的七十多位仙友在拜完东君后皆得了阶品,轮到为她定阶冠品时,帝君却说要和天君再商量商量,让她先回去等着。

成玉自知自己不是走正道飞升的仙,对此也没什么怨言,回去的路上还想着:是不是帝君觉得我没什么真本事,不好给我定阶位啊?要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倘帝君和天君实在为难,我也可以转换赛道,先从仙侍干起。

她还挺想得开的,但她着实冤枉了帝君和天君。两位上君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他们只是在思考要怎么钻空子才能把她的身份弄得既清闲高贵又合乎情理,而这确实需要花点时间。

四天后,天君的封赐下来了。天君给她封了个元君号,令她掌瑶池,并将一十二天的映蔚宫赐了她做府邸。

成玉对仙术道法虽然一窍不通,但她记性好,读书快,这些天闲来无聊,已将九重天的官制和规矩琢磨了个明白。

成玉握着天君降下来的旨意同天步面面相觑:“若我没记错,连帝君都颇为敬重的、为九重天培养了许多栋梁之材的斗姆元君她老人家,也是被封的元君吧?”她张了张口,蒙圈地指着自己,问天步,“试问我何德何能……再说了,”她更蒙圈地问,“这一十二天,目前也就只住了大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和太子殿下……都是些龙子龙孙,将我放在这一天,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啊?”

天步还没来得及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旁的三殿下已淡淡插话进来:“不住在十二天,难不成你还想住到十三天去?新神纪封神时,十三天的地盘就划好了,东边属于东华帝君,西边属于墨渊上神,别说你想住那儿,就是我想住那儿也找不到位置。”

成玉连连否认:“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我只是觉得……”

三殿下点了点扇子,没让她表达完自己的意见:“不是、没有、不想就好,除此外你还有什么介意的?”又自问自答,“哦,元君。”三殿下轻飘飘回她,“自然,别的元君有的你也都有,不过人家担的活儿都挺多,手下也多,你就担个瑶池,也没两个手下,你这等于是个虚号了,没什么受不起的。再则,瑶池也不难管,现在是我管着,你要是想管,我可以教你,你不想管,我可以一直代你管,你还有什么问题?”

成玉沉默了,沉默良久后,她总结道:“所以殿下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元君,它虽然是个虚号,但什么都有,还不需要干活,是吗?”她不太能理解,“这究竟是什么仙乡福地?还能有这种好事?”难以理解之余她又有点受宠若惊,“这泼天的富贵我怎么接得住……”

粟及虽然自己也不上进,但这完全不妨碍他看不得别人不上进。跟在三殿下后面的粟及立刻上前两步劝慰成玉:“确实,白领俸禄不干活,这泼天的富贵没人能受得住,所以管瑶池这事还得你自己上。暂时不会那又有什么关系,跟着三殿下边学边上嘛。”

成玉在天上的生活基调便在这个慵懒的午后被如此草率地定下了。

在九重天的这二十六年里,成玉其实是想和三殿下保持距离的。

但这着实难办。一来,他们是邻居,时不时串个门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正常。二来,她得跟着三殿下学习如何统管瑶池。管瑶池不算难,她很聪明,不过几年便学得有模有样了。可她的问题在于,她并非清修飞升,因此完全不会仙术,而学习仙术是很花时间的一件事,在天上的这二十多年,也不过够她打个好基础罢了。仙术不精,许多职责便无法胜任,故而统领瑶池这事,理论上她已熟得很了,实操上却还欠缺良多,得让三殿下时时帮衬。这就导致这二十六年来,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不说朝夕相对,也差之不远矣。

如果三殿下还是从前那样时而冷淡时而温和,面上春风化雨、内里一块坚冰的性子,成玉有把握她能从各个角度找出一堆碴儿来,疏远两人的关系。但不知从何时起,三殿下变了。

就像是一棵树,严格规定了自己每日应吸收的水分和阳光,而后一日一日,静默地朝着它想要的形状和方向生长。周围的人是察觉不出这种刻意的。但也许某一日蓦然回首,就会发现,它已长成了与最初完全不同的模样。若那些人还记得它最初模样的话。

成玉便是一个记得连宋最初模样的人。她记得他温煦之下的桀骜,挑剔背后的周致。她记得他的笑似秋叶纷飞,华美萧瑟,背后藏着很深的寂寞。她记得他以疏冷做掩饰的每一个幽闭的哀伤。她记得他那些雁过无痕的温柔里的每一次停顿,和他在那些停顿中的欲言又止。别人口中的他傲慢、自我、脾气坏、难以捉摸,她没有领教过。但她在心里拼了无数次。将别人口中的他和她熟知的他拼在一起,得出一个更加立体的、真实的、迷人的连宋,是她在二十六年前那些万籁俱寂的静夜里常干的事。

什么时候,心上的青年收起了桀骜、挑剔、寂寞、哀伤与欲言又止,变成了一个不再锋利的、愿意对所有人展开笑颜的、用最寻常的方式游戏人间的、吊儿郎当的、随和不认真的、好相处的、让人难以生出警戒之心的连宋?她不知道,好像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是这样了。而随着他的变化,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因为当这样的他靠近她时,就好似一片跌入深秋的落叶落在她身上,那是顺应时节遵从天意的,是自然的,自然到她根本想不起要去拒绝。

这种毫无攻击性的接近人的方式,很像是韦照。正是因韦照是这样的个性,她当年才会和他玩得那么好。

她突然一个激灵。

她终于明白青年变得像是谁了。韦照。

可,怎么会?

忽地,她想起了第一次随青年下界,在回九重天的前一夜,他们于客栈屋顶上的那场对谈。那夜,青年曾问她喜欢韦照什么,又说,你现在喜欢那样的吗?当她回答他,说好相处的人大家都喜欢时,他沉默了片刻,说他明白了。彼时,她觉得他的话和他的神情都很难懂。如今想来,可能只是因她从没想过他亦会对她有意。而此时,有些答案已呼之欲出。他会变得像韦照,或许是因为……

“是因为我。”她笃信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可下一瞬,她又立刻怀疑:“真的是因为我吗?”

笃信与怀疑,原本是矛盾的两极,却在她这里成了同伴。他们长出利齿,啃咬她、撕扯她、折磨她、摧残她的心神、吞噬她的理智,使她变得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天步心细,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在两人一起为瑶池的花卉换盆时问她:“元君这几天怎么失魂落魄的,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她已被逼到了极限。急需一个出口,因此并没有沉默太久,她就告诉了天步她的秘密:“我、我很离谱。”她仰头看天,“我可能思凡了。”

天步感到莫名其妙:“可那处凡世已过去将近万年,早没有您的亲人了啊。”

成玉愣了愣:“哦,也是。”她沉默了片刻,纠正了下自己的言辞,“我可能思春了。”

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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