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半月后。

天之尽头,碧海苍灵。

随帝君前往石宫冰室的路上,祖媞低垂着眉目,一言也未发。

二人踏入冰室,帝君将视线投向正中的冰榻,轻叹了一声:“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祖媞闭了闭泛红的眸,想,一切的错乱,都是从那一天开始。那本该是喜庆的一日,可在那日清晨,她便有不安之感,后来还不小心打碎了妆台上的如意琉璃匣,那更是不祥的预示。

那日,是三日前,天君率九天真皇和七曜群星前来姑媱提亲。

空间阵制成之后,祖媞在天上待了七日,在天族来提亲的前一日才回到姑媱。回来之前,她已将手里的空间阵与东华的镇压阵完美融合,只待连宋将五元素合力炼出加持法阵,大阵便算成了。她知天君选择在此时向姑媱提亲,目的并不纯粹,也有借此事扰乱魔族视线的考量,但她无所谓,这种非常时刻,她亦理解天君。

天族欲向姑媱提亲的消息传出,四海哗然,但大多数人只以为这是天君为壮天族势力而走出的又一步联姻棋,还佩服天君敢想敢干,连姑媱的主意也敢打。

雪意玩笑般将此事讲给祖媞听,她微微吃惊:“他们不相信我们彼此有情……在世人看来,我同小三郎如此不般配吗?”

霜和比较耿直,当即道:“那可不嘛!世人觉得您同三皇子简直八竿子打不……”被雪意瞪了一眼,默默闭了嘴。

雪意转向她道:“他们不是觉得您同三皇子不相配,他们只是太过崇敬尊上,不敢以凡情亵渎您,”又笑,“不过三皇子那些拥趸们倒是意外地认可这门婚事呢,觉得这是桩极难得的好姻缘,您同三皇子般配极了。”

她笑了笑,回雪意:“那很好。”

因并未刻意将天族会来提亲之事通传给在南荒盯着魔族的殷临和昭曦,故次日晨起在洞府外看到风尘仆仆的昭曦时,祖媞多少有点意外:“昭曦?你怎么回来了?”

昭曦却不回答,劲松一般立在五步外的藤枫旁,目光定在她脖颈间,半晌,答非所问道:“你收了他的逆鳞饰。”

“啊,这个。”她颔首,“是啊。”

昭曦突然抬眼,她这才注意到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微微愣住:“你怎么……”

“无耻之徒!”昭曦咬牙,突然近前一步,难以自控似的恨声,“知你背负着献祭的宿命还敢引诱你,看你挣扎在宿命和他之间,他很满足是吗,他是一点都不在乎你的痛苦是吧,他……”

祖媞这才明白昭曦误会了什么,轻叹了声,打断他:“昭曦,我并未将有关我宿命的预知梦告诉小三郎,他什么都不知道。”

昭曦顿住,静静望着她,良久,挫败似的闭眼,苦涩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为何不拒绝他呢?如今这样,一边是命运,一边是他,你难道不痛苦吗?明明不开始就不会有痛苦,为何要开始呢?”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掌中的命运线其实很长,可神仙不以掌纹断生死,这也没什么用。“你说得没错,那是痛苦的。近日里难舍的痛苦常折磨我,令我惧怕最终之日的到来。”她轻声道,“但因为和小三郎在一起,痛苦的同时,我也感到欢愉。可倘若我违背本心拒绝了他,我拥有的将只会是痛苦,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不能、不愿,也无法拒绝他。”

她收回手,将白玉指尖掩入袖底,望向天边微露的晨曦:“二十四万年前,在最后的时刻里,少绾和谢冥也曾担心自己因情退缩,完成不了祭供,在赴死前请求我,若真有那一刻,让我杀了她们。彼时我不能明白她们为何会有此担忧,她们有着那样坚定的道心,怎会因情动摇……如今我懂得了情是何物,才终于理解了绾绾和阿冥当初的安排。”她顿住,停了片刻,自语似的轻叹,“那是很必要的。”

“我已尽我所能反抗这命运了,可结局会是怎样,谁知道呢?”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青年,“昭曦,倘命运仍旧无法更改,届时还是需我以身祭供才能消除此劫,可我却不甘心痛快赴死了,我希望你和殷临能杀了我。”

昭曦一震,猛地抬眼:“你说什么?”

“我说,届时若我犹豫,便杀了我。”她平静地看着青年的眼睛,重复,“我会留下一线光,使殷临、雪意、霜和不至于随我消亡。但我不在了,即便保住了神魂,他们也会立刻陷入沉眠。你虽是我的神使,却是人族,可不受血契束缚,安顿他们三人之事我便交给你了。蓉蓉,也留给你照顾了。此外还有一件事……”她垂眸,沉默了片刻,有些哑地开口,“到时候,你找个机会让小三郎服下一念消,使他忘了我,零露洞里有那味药。”

昭曦定定看着她,许久,扯了扯唇:“你都安排好了。”过了会儿,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如你所愿,安顿好殷临、雪意和霜和,照顾好蓇蓉,但是,”青年的目光忽然变得晦暗,声音蓦地发狠,“我不会让连宋服下一念消的,绝不会。他必须永远记住你,无论那会有多痛苦。是他不计后果非要招惹你,他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服下一念消,忘记你,再去爱上什么别的人,他想都不要想!”

她吃惊地看向昭曦,一时竟忘了言语。她不知昭曦为何会对连宋有如此大的敌意。她并不觉连宋有什么错。她想其实是她对不起小三郎。是她明知难许他将来,却仍自私地捅破了两人间的暧昧,主动开启了这段情。是她总是骗他,给他的诺言全是虚假,并且直到如今,仍在骗他。

可她……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让他服下一念消,是因若她离开了,唯有如此才能使一切回到正轨。而正轨就是,若命运不可逆转,那他们其实不该相爱。修得人格,懂得七情后,她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美德是不能共存的,她不能既是一个舍生求道的圣人,又是一个可共白头的爱人。

她张口,想同昭曦说明这一切,青年却转过身背向她:“不要试图说服我,你说服不了我。”而后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大步离开。

她在洞外站了许久,直到雪意找来,说天君携着几位真皇已至,正在会客的四念亭中等她。

四念亭位于长生海上,名亭却非亭,乃是个以十二根长柱撑起的建于海上的长殿。来到四念亭,她才发现昭曦亦在这里。

昭曦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像是很不赞同这门婚事,不过直到亲事定下,他也没说什么,在她与天族交换信物时悄然离开了。雪意说昭曦临走时和他打了招呼,道南荒还有事,他先回去了。

天族这趟提亲,提得很隆重。为了给幼子提亲,天君竟在无战事的情况下踏出了九重天,一开始九天诸神皆很吃惊,直到想起他是要向姑媱提亲,才将吃惊压下去,觉得这还怪合理的。

因在帝君处得了准话,天君对这趟行程很自信。可随天君同来的几位九天真皇心里却直打鼓。真皇们觉得一旦说明来意,他们就会被姑媱给打出去,因此整个提亲过程都提心吊胆的很焦虑。但最后居然没被打出去,还被以礼相待了,且姑媱并无刁难便答应了这门亲事,直到离开中泽,几位真皇还觉得很恍惚。

不过他们也注意到了,祖媞神座下有位神使的面色很不佳,看上去的确像是想将他们轰出姑媱似的。

给真皇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神使便是昭曦。

昭曦这一趟回来,不过在姑媱待了半日,祖媞其实不太明白他回来是要做什么。原本若是他在,当由他护送天君与几位真皇离开,如此她只好让霜和与蓇蓉送客。

当日下午,蓇蓉和霜和外出送客,送了三个时辰也没回来。

祖媞有些担心,亲自出山寻找,从子夜寻到四更,最后在中泽与南荒交界的莳萝滩拾得了被撕坏的蓇蓉的披帛,且在披帛附近发现了好几处被刻意粉饰过的打斗场。

打斗痕迹虽被掩饰过,祖媞却仍分辨出了其中所隐的魔族气息,心不禁一沉。将那些打斗痕迹又细细甄辨了一番后,她疾步向荒滩深处行去。半个时辰后,果在荒滩尽头的荼蘼山口又寻到了蓇蓉的一只鞋子。

荼蘼山是座魔考山。魔族盘踞的南荒大地上共有七座魔考山,荼蘼山是最为古老的一座。

所谓魔考,乃修行者在修行途中会遇到的乱其心扰其身的考验,能顺利渡过魔考者,可在修行上进一大步。魔考一般是随机缘降下,但若有修行者修行进入瓶颈难得进展,也会选择入魔考山主动接受魔考。

自远古至今,南荒的其他六座魔考山常有修行者光顾,但最自信的修行者也不会选择入荼蘼山,无他,盖因此山的魔考太过凶险,他们能竖着进去不一定能竖着出来,而为了一个魔考殒命,实在不值得。

祖媞早听闻过荼蘼山的威名,却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山前。彼时已是拂晓,有微弱的曙光自天边晕染开,曙光朦胧中,古老的魔考山似一头趴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俯视这世间,那浓雾弥漫的山口,也似一张阴森森的兽口。

祖媞其实也怀疑这是魔族针对她的诱敌之计,但霜和与蓇蓉生死不明,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耽搁。倘传声镜能用,同连宋说一声再入山救人更为稳妥,可小三郎的传声镜不知何故坏掉后他便一直未有时间再新制一只。不过这一路她都做了记号,若她久久不归,候在姑媱的雪意当也能寻到此处。如此想着,她心下稍定,立在山口处静息了片刻,仔细观察了一遍附近情形,而后抬手一扬挥开浓雾,乘风踏入了山中。

祖媞自是颖慧的,否则不能如此快便寻出蓇蓉他们的下落。她也非常谨慎,并不因一座魔考山于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便在入山后大意行事。

也是入山后,她方知此山共有六重魔考,前三重考身,后三重考心。考身的三重魔考境,一重境上演天崩地裂,一重境上演疫病肆虐,一重境上演魔兽乱行,修行者们想要活着从这些灾难中脱身的确不易,便是她也被纠缠了些时辰。倒是闯后三重于世人而言更难的考心之境,她没费什么力气。

后三重境皆由问心的幻术幻成,以酒色、货利、恩爱考人,平心而论幻出的情境很真,考人的角度也全面且不失刁钻,估计没几个修行者能招架住,可惜再真再全面也不过一场幻术,只要是幻术,对她就是不起作用的。

这六重魔考境,祖媞过得很顺利,只是耽搁了些时间,但越是顺利,她越觉怪异。她一直倾向于魔族绑走蓇蓉和霜和是为了将她引来此地,好借荼蘼山的得天独厚之力囚困她,以削弱神族的战力。可若对方的目的是这个,便该趁她被前三重魔考境纠缠之际有所行动才是,但他们也没有。

这让祖媞有些困惑,一时也想不太明白魔族到底想要干什么。直到历完魔考的她来到荼蘼山的山顶,见到坐在山顶断崖上、仿佛正等着她来的纤鲽。

断崖上山风猎猎,纤鲽红衣似血,慵懒地倚坐在一方巨石上,见她露面,微微一笑:“你来得比我料想中早一些,祖媞神。”

见到主使之人竟是纤鲽,祖媞并不意外,淡淡道:“原来是你绑了蓇蓉和霜和。”

纤鲽以手托腮:“蓇蓉仙子是在我这里,但霜和神使……应该还在发爽山中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吧。”她勾起红唇,“虽然霜和神使不在此处,不过神尊也不必失望,我为神尊准备了别的礼物,神尊不如去那处一观。”说着抬手指向峰顶西侧的一座吊桥。

这荼蘼山的山顶凌厉峭拔,有三面皆是断崖,其中一面断崖与隔壁令丘山的一座雪峰两两相望,纤鲽指向的吊桥便挂在那断崖与雪峰之间。

吊桥极长,此端离祖媞不过数步,彼端隐在云雾中看不真切,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祖媞静望纤鲽一眼,踏上了吊桥。行过视野盲区,站在吊桥中段,祖媞方看清纤鲽脚下的崖景:光洁如刀的崖壁上竟凭空悬吊着三人,其中两人被绑住手腕吊在一处,另一人则被缚住手脚,单独悬在十丈开外的另一处。三人皆无力地垂着头,仿佛晕过去了。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祖媞还是一眼认出了绑在一起的两人是昭曦和蓇蓉,被单独悬在一处的另一人,则是本应好好待在天宫中的小三郎。

她的瞳蓦地缩紧了。

这是怎么回事?蓇蓉就罢了,昭曦和小三郎为何会被擒来?单凭纤鲽,当是没可能俘到他俩的,难道是庆姜出手了?

心思电转间,吊桥突然一晃,紧接着,脚下传来一阵兽吼般的轰鸣,祖媞循声望去,见原本乱石嶙峋的山底竟在须臾间化作一片血海,暗色的浪涛中似有无数骷髅骨翻滚。她一震,猛地看向纤鲽。

纤鲽掌中托了只小巧的蟠螭纹铜缶,缶身倾斜,正有赤红的血流自缶口倾倒而出。

“化灵缶。”祖媞沉声。

山风送来纤鲽半真半假的赞叹:“尊神果然见多闻广。”她唇畔含笑,意有所指,“尊神既知这是化灵缶,那想必也知晓自化灵缶中倾倒出的骷髅海洋可熔世间万物之灵,再强大的灵它也吞得下吧。”

听懂了纤鲽的暗示,宽袖之下,祖媞握紧了手指。她猜,纤鲽会割断那绳子,使蓇蓉他们掉入骷髅海洋。很可能她会同时将两边的绳子割断,以此为难她,在她身上取乐。但不管纤鲽打算如何,三个人她都要救。

她并不与纤鲽废话,只凝目观察吊桥与山崖之间的借力点,脑中飞快地盘算要袭向崖壁救人,哪些借力点可为她所用。若能用法力,她自是不需测算这些借力点的,可纤鲽倒出了骷髅海洋,骷髅海洋之上,没有人可施用法力。

见祖媞不言,纤鲽也不尴尬,兀自挑衅:“尊神为何不言?尊神且放心,这骷髅海洋自不是为尊神准备的。便是我孤陋寡闻,也知骷髅海洋虽可熔世间万物之灵,却熔不了本体乃初始之光的尊神之灵。”

她一只手托着化灵缶,另一只手执着把短匕。那匕首距绑缚在巨石上的粗绳不过寸许远。“不过,这绳索两端的三位却不似尊神您乃光之化身,骷髅海洋对他们可是致命的。”纤鲽继续,“只要我用力这么一划,”她用短匕贴住石上的绳索比了个假动作,“这边的蓇蓉仙子和昭曦神使,和这边的三皇子便会一齐掉下去被骷髅海洋吞噬。当然,我相信即便使不出法力,尊神也是能想到法子救他们的。不过,没有法力加持,尊神最多也只来得及救一边吧?”她像是觉得有趣,不禁笑出声来,“尊神会救哪一边?是与你定了亲的三皇子,还是陪伴你更久的蓇蓉仙子和昭曦神使?我真的很好奇。”

果然如此。

祖媞努力压制住心底奔腾的情绪,不去在意纤鲽的挑衅之语。十来丈外的那棵山松可以借力。袖中的怀恕弓同化灵缶差不多,是无需施法便可调用的法器,两端弓梢皆以枭谷铁制成,其利可媲美快刀利剑,用它辅助,当可攀上那光洁的崖壁。考虑到她同悬在崖壁上的三人的距离,要想将他们都救下,必须在纤鲽割断绳子之前便行动,以便争取到更多时间。想到此她遽然旋身。

没想到祖媞会突然动作,纤鲽大惊:“你!”

祖媞已落在她看中的那棵山松上。拨下怀恕弓弓身的机关,小弓见风即长,很快化为一人高。眼看祖媞反握弓身便要再动,纤鲽再无游刃有余之态,慌张地扬声:“停下,祖媞神,你想我立刻割断这绳子吗?”

祖媞却并未如她所愿停下,反而立刻腾身:“你难道不是迟早都会做这件事吗?”枭谷铁的弓梢划过石壁,制造出一点阻力。那阻力很微弱,不过对祖媞来说已尽够了。她斜身以足尖轻点崖壁,借着那微弱阻力向着崖顶飞快上行。

见祖媞纤柔的身影即将逼近,纤鲽再顾不得其他,匕首用力一挥,倏地割断了手边的绳子,绳索两端悬着的三人蓦地向谷底坠去。

虽已提前在心中预演了好几遍,但当这一幕真正发生时,祖媞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可她不敢也不能耽搁时间。她用力咬住唇,以痛意唤回冷静,右手一挽一推,自袖中抛出一根长绸。那长绸携着股巧力,闪电般驰向不远处的蓇蓉与昭曦,弹指间便卷住了两人。祖媞以插进崖壁的怀恕弓为支点一拉,再一甩,有些粗暴地将昏迷的二人甩上吊桥,之后一把松开怀恕弓,急向差不多已坠至半山的连宋追去。

山风猎猎,祖媞一边追逐坠落的青年,一边再次引动长绸,希望能故技重施。若那绸缎再长一点点,或者她离青年再近一点点,她是能做到的,可毕竟方才救昭曦与蓇蓉耽搁了时间。虽然她的反应很敏捷,行动很迅速,且这一整套施救动作已快得超越了人的智识,可她最终并没有能救到青年。

二十七丈,那是他们最后的距离。她眼睁睁看着青年坠入了沸腾的血海。

就在青年坠入血海的瞬间,海中有赤色的浪头打来,青年的白衣被染红,业火随之腾起,青年被火焰包裹住了,又一个浪头打来,业火与青年齐消逝在一片血色的海洋中。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几个弹指。

失败了。

刹那间,祖媞脑中一片空白。

“不,小三郎。”语声在喉咙处打转,她以为她叫出了口,但其实没有。寒意自心底起,瞬间蔓遍全身,紧追着青年坠落的身躯变得冰凉,意识也仿佛离她远去。“不!”她再次张口,却仍没能发出声音。

怎么办?

冷静。冷静。

他不会是小三郎的,方才不是已想过了吗。小三郎是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抓住的,就算退一万步讲,倘果真让庆姜捉到了小三郎,那他又岂会留着小三郎玩这种把戏,为防万一,他定是会立刻杀掉他的。所以消失在血海中的这人绝不会是小三郎。

可,万一,他是呢?万一,庆姜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呢?

冷汗湿透了重衣,祖媞睁大了眼,径直向连宋消失之处而去。

离海面只有十丈了。

吞噬掉连宋的那一隅血海忽然掀起风浪来,浪花溅上祖媞的衣袖,袖缘立刻燃起火焰,但她却像没感觉似的,半点防护也未做便投进了那赤浪中。

就在她的身体与血海相触的一瞬,翻涌的血浪忽然顿住,而后迅速退向四围。祖媞无暇顾及这是不是又是纤鲽的杰作,也没空去想她这样有什么目的,只觉如此更好,更方便她找到青年。

原本鲸涛鼍浪的山谷于瞬息间变幻成了一片平静的空心海,海底布满了嶙峋的乱石。祖媞坠落在海底,脚底触地的同时,她的目光定在了前方十步开外处。

那处横卧着一副还带着斑驳血渍的兽骨,兽骨甚巨,甚长。

脑中轰然,似有什么东西炸开,祖媞认出了,那是一副龙骨。

方才这一隅忽起风浪,是因小三郎被疼痛唤醒了神智,挣扎之下化为了龙形,可终究还是敌不过这可熔世间一切的骷髅海洋,故而最终被熔炼成了……一副龙骨,是吗?

所以,他真的是小三郎?

当这可怕的推测袭进脑海,祖媞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恐惧、悔恨、绝望……诸多情绪齐涌入心间。眼泪失控地涌出,她痛得说不出一个字,喉间含血,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副龙骨而去。

忽地,身后传来钢鞭破空声。鞭子带起的劲风先一步擦过她的脸,她迟钝地回头,虽意识到了危险,却并不打算躲避。不过,那来势汹汹的钢鞭连她的衣袖也未碰到,便被一柄泛着寒光的玄扇震开了。

祖媞含泪的双眼蓦地睁大。

玄扇携着巨力,将偷袭她的钢鞭足震开了三丈远,而后打着旋儿飞回来路。

那临风而立站在来路尽头的青年,不是连宋又是谁?

祖媞转头看向一旁的龙骨,又回头看向青年,喃喃:“小三郎……你没事。”

连宋也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纤鲽执着钢鞭站在十丈开外,目光闪烁地落在两人身上,表情暗沉。她是趁着祖媞专注救人时悄悄潜来这谷底的。虽然适才祖媞出其不意的行动扰乱了她的节奏,令她慌乱了片刻,但她很快便回过了神,记起了自己费心布下此局的目的是什么。

她要将祖媞和连宋一网除尽。

寻常时候这自然是没可能的,但若能设法使二人心神失守,她觉着她的胜算不会小。有关这位身负心魔的三皇子的桃色传闻虽多,但他似乎只毫无掩饰地表达过对祖媞神的喜爱,这令纤鲽有了灵感,于是她苦心设下了此局,以蓇蓉为饵引来了祖媞,又以祖媞为饵引来了连宋。且为了让祖媞到时候选择蓇蓉的可能性大些,她还搞出了个假的帝昭曦出来同蓇蓉绑在一起。

她自知这魔考山困不住祖媞,不过能耽搁她一些时间罢了。她也只需耽搁她一些时间。在光神被阻拦后,她将连宋引入了此山。在连宋闯第一重魔考境时,她觑机以恶见鼎困住了连宋。恶见鼎乃二十多万年前庆姜创制的囚困法器,被恶见鼎困住,便是这位三皇子一时半会儿也难出来。

在连宋打开镇厄扇,欲对这困住他的大鼎展开攻势时,她适时地出现在了这座水晶制的透明大鼎外:“三皇子若不想蓇蓉仙子即刻殒命,便安分在此待两个时辰吧。”

“原来是你。”青年收扇,“困住我,是想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也不废话:“听说光神无情无欲,原是不懂情爱的,但这样的光神却与殿下定了亲,我便有些好奇,殿下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可比得过陪她多年的神使们?想必殿下也很好奇吧?所以我准备了一个试探尊神心意的小游戏,特意将殿下请来此处,欲与殿下同观。”

青年一眼看穿她的目的,淡淡道:“原来是想离间我和阿玉。”

她微顿,也不掩饰:“就算我是这个目的,难道三皇子就怕了吗?”

青年抬眼,目光有些深地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

她缓缓:“我知这鼎其实困不住三皇子,三皇子自有法子可破开它。”她故意挑眉,“说真的,你也可选择不顾蓇蓉仙子安危,继续尝试破开此鼎,不过有这么一个可以弄明白祖媞神心意的机会,三皇子果真舍得放弃吗?”

青年静了数息,忽而一笑:“既然是纤鲽魔使费心筹谋的游戏,当是很精彩的,那看看也无妨。”

纤鲽不知连宋选择屈服是因被心魔影响,无法抗拒她的提议,还是出于对蓇蓉在她手中的忌惮。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计划中的所有事情皆按照她的预想发展着,这说明一切尽在她掌握中,她离成功很近了。只是青年即便被她困在鼎中威胁,也不显慌促,仍十分从容,这令纤鲽感到不快,但一想到接下来她可以怎样玩弄他们,她强忍住了心中的不快。

之后,纤鲽将恶见鼎移去了第六重魔考境的出口。置身此处,连宋可看到祖媞,祖媞却看不见连宋。纤鲽令商鹭守在鼎外,吩咐商鹭,若届时祖媞没能使连宋的心魔发作,便由他在连宋破开恶见鼎前将那鼎推入第六重魔考境中。

她就不信祖媞的刺激加上考心之境的刺激,还不能使连宋的心魂失守。

而当祖媞崩溃、连宋心魔发作心神失守时,便是她一举除掉两人的最佳时机。

纤鲽自以为对连宋的安排已极尽稳妥了,她完全不能明白此时他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破坏自己的好事。看他唇边隐有血渍,她猜测他心魔已发作了。

连个心魔发作的伤患都拦不住,商鹭究竟是废物到了何等地步?纤鲽暗自咬牙。

连宋的目光扫过祖媞的脸,而后移向纤鲽。见连宋看向自己,纤鲽身体微僵。薄汗渗出额头,她将钢鞭横在身前,强笑:“三皇子竟这样快便走出了恶见鼎,纤鲽实在……佩服。”

一对二。状况不太妙。所幸祖媞还没缓过来,而这位三皇子看上去也是在强抑心魔。那便由她来为他添一把火吧。纤鲽定了定神,黛眉微挑:“想必适才尊神的选择令三皇子相当痛心吧。”她技巧地一顿,佯叹,“人在危急时刻往往是考虑不了太多的,只会凭本能行事,我原以为尊神会选择三皇子你,毕竟你才是她的爱人嘛,可尊神却抛弃了你,毫无犹疑地选择了陪伴她更久的神使……看来三皇子于尊神,也不过如此罢了。”

青年怫然色变,纤鲽一喜,但她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眨眼间青年便携风而至站在了她面前,她反应算很快了,也只来得及偏躲三尺,可三尺又能顶什么用。“想要激怒我,你做到了。”青年的声音极冷。一道寒光自她眼前闪过,刺入她腹部,疼痛在身体里炸开,纤鲽低头,见竟是戟越枪自她右腹贯腹而出。

喉口一片腥甜,纤鲽愣愣看着腹部晕开的血渍,她不是没想过此局她可能会失败,但在她的预演中,即便不能杀死连宋和祖媞,她也是可全身而退的。她没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狼狈之境。

她无比确信她已成功引出了连宋心底的魔,心魔折磨之下,他应当已很痛苦了,可为何还如此难缠?纤鲽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她原以为连宋心魔发作于她而言是机会,但或许失去理智的连宋,其实才更难对付?

看着青年眼底浓黑的郁色,纤鲽一阵发怵,她直觉不好,当机立断自劈一掌挣脱枪体,捂住伤处急速后退:“三皇子和尊神应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耽搁你们了。”

在她适才攻击祖媞时,便已将谷底的骷髅海洋收回,此地自然又可施用法力了。她是潜行躲藏的好手,与连宋硬碰硬她不行,逃跑却是很在行的。她一边急退一边凝神于指间,飞快捏诀劈出个空间阵,倏忽间便消失在了阵中。

连宋并未追上去,他皱眉看向枪头的血渍,松开了手。戟越枪似自有意识,枪身迸发出银光,银光缭绕枪体一周,散去时枪头焕然如新,上面的血渍已荡然无存。

连宋这才收了枪,向站在数十丈外那具巨大兽骨前、双眼通红看着他的祖媞走去。

骷髅海洋虽已被纤鲽带走,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却仍浮荡在这狭长的山谷中。祖媞凝望着走近的连宋,蓦然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他。“小三郎。”泪水像是一场急雨,不断自她眼尾滑落。还好,她判断得没错,那人不是小三郎。小三郎没事。

可一贯疼爱她的青年却并没有回拥住她。

“哭什么呢?”青年单手握住她的肩,使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此刻该落泪的,难道不是我吗?”

她诧异地抬头。

青年轻顿了一下:“可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不及她回答,他低声道,“我想剖开你的心,看看它为何会对我这样无情。”

心魔。

方才纤鲽的话祖媞都听到了。那些挑拨之言就像是荆棘做成的鞭,虽是以连宋为目标挥下,却也落在了她身上。那一刻她终于弄明白了纤鲽的目的。她不是要折磨她,以此取乐,而是要引出连宋的心魔。

“小三郎,你……”她想要看清连宋的表情,可适才的泪模糊了她的视野,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一道复杂的目光淡冷地凝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让她的心变得很空,也很慌。她尝试着去牵青年的手:“小三郎,你冷静一点,纤鲽刚才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青年没有推开她,他任她牵住了他,但他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她的解释。他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些时日来,我没有一刻曾打动你,是吗?”

她怔住,哑声:“为什么要这么说。不是那样的。”她努力想同他说明,“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不要折磨自己,我是因为知道那不是你……”

青年打断她的话:“可你也不能百分百确定那不是我吧,否则看到那龙骨,为何又会失魂?”

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这让她又痛又急。眼看泪水又要失控地淌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湿润的睫毛开合,逼退了自眼底升上来的潮雾。她终于能看清青年的脸了。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虽然青年的语声一直很平静,但那双琥珀色的眼却像是风暴前夕的海,满布着阴翳。穿过被阴翳笼罩的洋面,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其下深藏的,是青年不愿为人知的痛。平静是假象,只有瞳眸里被阴翳掩饰的痛楚才是真实。他装得像是云淡风轻,实则快被那痛楚压垮了。

祖媞突然便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想解释,“我知道那人不会是你,可我害怕‘万一’,更害怕‘万一’成真。”而今,她说不出口了。

连宋对她说“可你也不能百分百确定那不是我吧。”她知道这句话的隐意是什么。隐意是,若你真的爱我,那即便只有一丝,或者一毫不确定,你也不该毫无犹疑拿我冒险。

原本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无问题,此时她却生出了可怖的怀疑。万一庆姜不按牌理出牌,那人就是小三郎,她当时的所为,不就是放弃了他吗?

此刻反应过来此节,连她都痛不可抑,那心魔在身的小三郎呢?

悔痛与后怕淹没了她。

她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既然并非百分百确定那人不是小三郎,那为何她没有选择先救他?当三人齐遭遇危险,而她无暇思考更多之时,为何她会将他排在次位?

“你不如坦诚一点。”见她久久不语,青年淡声,“就告诉我,那时候,你只是本能地选择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说出这句话,又像是觉得讨厌,他有些抵触地皱了皱眉,“如果我可以保持冷静,我应该也可以理解你,但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并不冷静,所以我无法……”

“你不能冷静,无法相信我,是因为心魔发作了,是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顿住,掀眸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但他看上去并不吃惊,过了会儿,向她道:“可这次他和纤鲽说得没错,本能是不会撒谎的,也不会骗人。”

他直视着她的眼:“你的本能让你放弃了我,因为我对你不重要。而我会这样痛,”说到这里,他拧紧了眉,仿佛又有痛楚涌上,而他需分神去压制。他停顿了片刻,当身体从不适中缓过来,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会这样痛,”平稳的语声终于有了起伏,含着一点沉痛,和无尽的对她的失望,“不是因你放弃了我;是因你连一点挣扎都没有,便放弃了我。”

愤怒、心寒、倦怠,这些情绪有层次地在他眼中明灭。她被它们刺痛,突然,她提高了音量:“不是的,你说的都不对!先救蓇蓉和昭曦就是选择了他们放弃了你吗?我会努力让他们活下来,但那人若真的是你,我只会、只会和小三郎你一起死……”是脱口而出的、完全未经思考的话语,是本能的话语。所以这就是答案吗?

因为已做好了准备,无论生死她都会和他在一起,所以她才会全无犹疑地先去救蓇蓉和昭曦。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握紧他的手,将脸埋进他的掌中,她的泪弄湿了他的手指,她今天真是流了太多的泪。她哽咽着再次同他表白:“你明白吗小三郎,那时我并不觉得那人会是你,而如果他真的是你,我会和你一起死的。”这才是她的本能,是她的真心。若他果真在这里发生不测,固然她无法陪伴他一起葬身在这骷髅海洋,但当那注定的大劫到来时,她不会再反抗自己的命运。可这又该如何告诉他呢?难道她要在此向他袒露她的宿命吗?或许是时候告诉他了?可又应当从何说起呢?

“和我一起死,是吗?”在她思绪如潮之时,青年突然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小臂。力道有些大。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会信吗?”青年的声音很淡,很冷。他拿开了她的手,如玉的指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泛红的印。

他看到了那指印,她知道。可他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没有给她一点安抚。放在往常,他绝不会如此,可她也顾不得委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不信?”

“因为你不爱我,不爱我的你,又怎会真心这样想?”他这样回答她。

在这一刻,祖媞终于理解到当初莹千夏说“心魔影响下,三殿下会变得偏执”是什么意思了。但,是她先伤害了他,他会如此也是应当的。她咬住唇,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想试着让他理解:“我没有不爱……”

“够了,不要再说谎。”他扬声打断她的话,漆黑的眉紧蹙。她愣愣看着他。过往他从未对她这样大声过。

“没有够!”她突然上前一步,身体紧贴住他。她比他还要大声地反驳他,趁他愣住之际,又去搂他的腰,拼命将自己揉进他怀中。他没有回应,这让她显得可笑,但她并没有因此而退缩。

小三郎没有推开我,这已是一种进步。她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踮脚勾住青年的脖子试图吻他。亲密接触会是最直接的证明。她的吻或许能比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她这样想着。

可在她的唇挨上青年的下颌时,他偏开了头。“算了。”他道。他的手终于放到了她腰上,却是推开她的姿势。他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拽着虚幻过活其实也没那么有意思。”

她圈住他的脖子不放,头埋在他颈间,声音发闷:“什么虚幻,我不懂。”

青年沉默了许久。在她忍不住抬眼看他时,他终于开了口:“我从没想过要让你知道我们的过去。因为我很害怕。我害怕记起过往的你会再次放弃我。但今日我明白了。没有必要忌讳你想起过往。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你,不也还是选择了放弃我吗?同三万年前一样。”

夕风路过草木,发出瑟瑟轻响。

青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了耳中,可她却不能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他似乎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有阴影掠过脑际,很是诡秘,就像暴雨前的乌云,仿佛离地面很近,可抬手却是抓不住的。

良久,她艰难地理出了一点头绪:“你是说,我们在三万年前曾有过一段过往?可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不是在安禅那殿才第一次见面吗?”她涩声追问他,心跳得很急。

“会以为安禅那殿是我们的初见之所,是因为你的记忆有缺憾。你忘记了你在人间历练的最后一世——你的第十七世。”青年回她。看到她漆黑的瞳仁瞬间收缩得如同针尖,青年突兀地笑了一下,“这么吃惊。”

他没有再看她,目光放在很悠远的地方:“那时候我也在凡世,我们相遇了,很快爱上了彼此。你因我而学会了爱、痛,与恨,修得了完整人格,得以复归为神。可在你归位后,却嫌憎与我在凡世的那段过往玷污了你无垢的神魂,于是将关于我的记忆尽数剥离了你的仙体。

“是我非你不可。即便知道作为神的你并不愿经历什么红尘凡情,也要用噬骨真言困住你,让你重新爱上我。可建立在咒言基础上的爱当然作不得数也当不了真,所以在关键时刻,它便现出了原形。”平静地说完这些话,他移回了视线,重看向她,深邃的眼中一片墨色。

墨色遮盖住了一切,她无法再如适才那般从那双眼里感知到他的情绪。她再看不见他的痛,他的失望,他的疲惫。此时此刻,他的真实情绪到底是什么呢?她无法判断,可也无暇顾及了。因他的话令她混乱,令她喘息都难。

他平淡地做了最后的总结:“其实你不爱我,祖媞神。你所谓的对我的情,不过是因咒言之故。那并非你对我的真实感受,只是我对你的强求。而你当初所说的才是对的。”

青年所讲述的,是她完全不知晓的,据他所说,被她亲手剥离了的过去。可她却实难相信她会因为那样可笑的理由主动舍弃掉关于他的记忆。什么无垢的光神之魂,在她看来,生来无情无欲,不过是一种残缺而已。她怎会为了保护这种残缺而去伤害她爱的人?

“而你当初所说的才是对的。”青年最后如此道。她当初说了什么?她直觉那必定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可她必须知道。青年记忆中的他们俩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全部都想知道。“那个我,当初还说了什么?”她哑声问。

“你说,祖媞是祖媞,成玉是成玉。哦,成玉便是你在凡世的第十七次转世。你说你们并非一人。”他突然捂住胸口,轻咳了一声。她眼尖地发现他的唇角溢出了一点赤色,着急地上前,他却退后了一步,很快抹去了唇边的血渍,淡淡道:“我没事。”

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你还说,你虽然不能接受同我的那段过去,但考虑到我也很无辜,你会做一个人偶,将关于我的记忆尽数赐予那人偶,为我再造一个成玉。”他顿了顿,“你安排得很好,很周致,但未能唤醒那人偶的魂你便沉睡了,所以那计划失败了。”

那些真的是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吗?她怎会那样?她的唇褪去了血色,轻颤着:“这太匪夷所思了。”她下意识地否认,“我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从未想过在凡世轮回的那些凡人不是我,我……”

青年却打断了她:“可若你是她,你为何会如此对我呢?”他看着她,像是由衷地困惑,“若你们是一人,你为何要如此对我呢?她是绝对不会这样对我的。”

她答不出来。面对纤鲽的算计,她将他排在了次位,为什么这样做,她告诉了他,他却不信。而三万年前的事,她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彼时为何要那样对他,她又怎么能知道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喃喃。

“不,没有误会。”青年冷淡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毫无温度,“你不是她,是我一直没搞明白,才会在你这里寻求虚妄的爱。是我找错了人,而你那时候的考虑才是对的。”

青年的话就像是利刃,刺进她心里,刀刀见血。“我那时候,还考虑了什么?”她麻木地问。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他回道,“出于对我的怜悯,你决意为我再造一个爱人。”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顿住,“也好。”

也好什么?她茫然地看着他。

青年忽然笑了:“我在想,既然三万年前你能对我抱持怜悯,那如今,应该也可以将你的怜悯施舍给我吧?我希望你能将那个人偶唤醒。”他沉静地与她对视,“那才是我的阿玉。”

那才是我的阿玉。

心口似破了个大洞,她几乎要撑不住自己:“我就是你的阿玉……”

“你不是。”他断然否认。

虽然在此之前,他有说过他不冷静,但这一刻,他看上去冷静极了,就像此刻他说出口的所有这些令她伤心欲绝的话,皆是他真心所想,是他审慎考虑后得出的结论。他说三万年前的那个凡人才是他的爱人,他不承认她便是那凡人,他将他们这一世的一切皆归因于他找错了人,爱错了人,他要那个凡人回来……

那她呢,她该怎么办?

夜很快来临,她只觉全身发冷,身体不由得轻颤,但他好像再也不心疼她。

“你身上的逆鳞饰,还给我吧。”最后,他对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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