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开了他的布袋


  沈知远的话一出口,老人在草帽下的脸瞬间紧绷,冷冷的,“你找错地了吧?”

  沈知远没有被吓退,“二十五块钱,卖吗?”他掏了一下放在布袋里的钱票,稍微在布袋里展示给老人看一眼,然后直接走进破院子后面的杂物房里,从小窗子看着老人,等他进来。

  果然,虽然老人十分警惕,但是在僵持犹豫了十几分钟后,还是慢慢的走进来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毕竟他家里还有个小孙女等着看病,就算沈知远的身份不明,他也要铤而走险试一下,二十五块钱不少了,这也是沈知远这么笃定他会卖的原因。

  这个老人,沈知远上辈子就认识了,他就是他在街上扶的那个老人,恰好被王秋凤看到,成了王秋凤心里他私生活不检点的“罪证”之一……

  看着老人慢慢从破烂咸菜缸里掏出几本用干荷叶仔细包裹着的书本,沈知远深吸一口气,将二十五块钱递过去,而后将书接过来,此时手指竟然有点发抖。

  在这个年代,留存下来的课本和教材极其稀少,十分难找,商店里更加不会有得卖,因为原本有的资料全都在纸张稀缺的情况下拿去印刷成官方书册了,而且就算侥幸留下一本半本,也不敢大喇喇拿出来的,毕竟此时谁敢提“高考”二字,留这些资料更像是不想好好劳动、沉湎过去资产jie级的证明……

  上辈子他也是在放弃高考之后,才听说有一个知青花了十块钱从这个老人这里买到一套丛书,涵盖的知识面十分光,引得周围数公里的报考学生都争相借抄借看,第一届高考后更是由国家出面印刷几千套,一套二十多块钱,价格算是很高昂了,但仍是供不应求,一发行就被抢光。

  所以沈知远相信它的份量,有了它,应该不愁数理化了。

  确认书本无误后,沈知远用布巾把书本包裹起来,放进布袋里,就要离开。

  没想到却被老人拦住,对方声音沙哑,“你是理科的学生吧?数理化你有了,我还有一些语文和政治课本,历史的也有,你要吗?”

  沈知远眼皮微跳,“要。”

  他记得第一届高考,理科一共考了五门,数学,物理,化学,还有语文和政治,文科则是把理化换成历史和地理。

  沈知远同样没有语文和政治方面的资料,本来想慢慢搜集,没想到老人这里竟然也有,而他刚才竟然粗心大意忘了问一句,差点错过,好在对方提了。

  老人这里有半本语文书,大半本政治书,还有一些报纸,试卷,开价八块钱。

  开完价后,他快速的看一眼沈知远,似乎有些怕沈知远嫌价格高,又似乎自己都觉得自己开高了,有些局促的搓了搓粗糙的手,但也只是抿着嘴唇低下头,没有主动改口。

  毕竟他很缺钱。

  所以他等着这个年轻人还价,希望他还得不要太厉害,只要在六块钱,不,五块钱以上,他就会卖……邓宏鹏心里有点涩闷又有些羞愧的想道。

  毕竟这些书和资料,他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哪怕在过去是宝贝,但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当成废纸也不一定有人敢烧,能有人来买,他就已经不敢相信,而他却还想卖个高价……邓宏鹏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心虚的事,让他如坐针毡。

  沈知远心情有点变化,上辈子他和这个老人并没有深交,只是把对方扶回家之后他就走了,他的家庭情况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而现在……

  看着哪怕一张残缺的试卷,都有被对方仔细珍惜的包裹好,且资料还这么齐全……沈知远动了心思,“您以前是老师?”

  邓宏鹏对这个年轻人没有一开始那么防备,毕竟双方已经交易过,对方不可能出卖他。所以点点头,“是啊,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能冒昧问一句,这些是您的字迹吗?”沈知远指着试卷上的批注,还有课本上的备案。

  “对。”邓宏鹏不应该承认的,风险太大了,但是面对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承认了。

  沈知远解下围在脸上的布巾,又摘了头上的草帽。

  看到他的面容,邓宏鹏只觉得破败的小屋似乎都在刹那亮堂了不少。

  沈知远笑了笑,“邓老师,这些资料我买了,同时我想请您帮我补齐两本课本剩下的内容,可以吗?我可以给您十块钱。”

  邓宏鹏有些恍惚,“你怎么知……”

  “这里有您的名字。十块钱是补课本内容的钱,这些资料我出八块钱。”不用邓宏鹏问出来,沈知远就解答了他的疑问,并笑道,“我觉得您应该能完全默写出课本上剩下的内容。”

  邓宏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还价,还出十块钱高价,只让他默写课本。

  那些内容,他当然默写得出来,哪个字在哪一页,他闭着眼睛都知道。

  邓宏鹏想问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但看着对方温和含笑的眼睛,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红了眼睛,说了一声谢谢。

  沈知远摇摇头,又给了他八块钱,剩下的钱他没带有那么多,只能约定好了下次交资料和钱的时间。

  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后面的小屋子传出又闷又弱咳嗽的声音,邓宏鹏变了脸色,对沈知远点点头后,快步赶去。

  看着对方有些佝偻的背影,沈知远定了定神,低着头离开。

  回到人潮拥挤的集市,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沈知远向供销社走去,忽然被人从后面揽住肩膀,来人还有点气喘。

  “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赵卫东晒红的脸带着薄汗,瞳孔亮晶晶的看着他,带着欣喜。

  “你送完大家了吗?”沈知远嘴角不由微微上扬,觉得小崽子这样有点傻,憨憨的。

  身后有人挑着东西经过,赵卫东护着沈知远走到一边,给沈知远擦了擦鼻尖的汗珠,才说,“送完了,可以陪你逛会儿。”

  “你买了什么东西?看着沉甸甸的,我来帮你拿吧。”他手伸向沈知远的布袋。

  沈知远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这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否则他会有麻烦。

  赵卫东微愣,抿了抿唇,随后忍着失落试探的看着沈知远,“是容易碎的东西吗?如果你不想我拿,我就不拿了,我就是怕你累到。”

  语气卑微又讨好,还试图缓和气氛。

  沈知远抿唇,“不累,我自己能拿。”

  赵卫东垂下眼皮,闷闷的,“哦,好,那我不动它。”

  就像一只大型犬蔫蔫的耷拉下了本来欢快竖起的耳朵。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谁都没说话。

  经过更加拥挤的路段,两人被堵着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等。沈知远抬头瞥了一眼小崽子,后者嘴角抿紧有点向下,侧脸沉闷,明显情绪有些低落,但还是沉默着一直举着手臂为沈知远阻隔可能会碰撞到他的人或物。

  这时前面有点骚乱,人群往后退,小崽子立刻转过身来,把他护在怀里,用后背来阻隔躁动碰撞来的人群,一双大掌则是捂住沈知远的脑袋。

  沈知远胸膛贴着对方的,一下下蝉鸣一样鼓噪的心跳从另一具身躯传过来,震得他心口有点酥麻。

  鼻尖嗅到的香皂遗留的味道也很好闻,有阳光的味道。

  沈知远闭了闭眼,人群疏散后,把布袋塞过去,“现在有点累了,可以帮我拿吗?”

  说完他撇过头去,不想理小崽子过分灼热和雀跃的目光。

  但还是被捧住脸,少年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可以,当然可以!”

  “不管里面是什么,我一定不会弄坏的!”

  沈知远掰下他的手,故作若无其事,“不许看里面的东西。”

  “好。”

  “好好帮我背着。”

  “好。”

  赵卫东满口答应,一手挎抱着布袋,一手牵他的手,笑得像个傻子。

  忽然他凑到沈知远耳朵边,“你看那个人,那边戴着草帽牵着个小孩那个。”

  沈知远看去,没看出什么,“怎么了?”

  赵卫东耳朵肉眼可见的发红,“……他是我们隔壁村的,那个孩子是他生的。”

  沈知远:“……”

  赵卫东声音带着一点羞涩和期待,“我们女儿肯定也很好看。”

  沈知远:“……”

  他往另一边走,“我饿了。”

  赵卫东立刻顾不得再羡慕,跟上他说,“那我们去食堂吃红烧肉。”

  吃过东西,又去供销社随便逛了逛,期间遇到知青们,但知青们还要继续逛,可沈知远没什么再感兴趣的,大热天的他更想回去睡觉。而赵卫东也没时间再逛了,得开拖拉机送第一批想回家的人回村。

  于是陪着赵卫东帮王秋凤买了几副中药后,沈知远干脆就坐他的拖拉机回村。

  天气热,又逛了半天早就累了,在车上风一吹,走到半路上沈知远就已经昏昏欲睡,抱着腿上的布袋,把脑袋垫上去,迷迷糊糊的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多久后,沈知远陡然惊醒。

  只见拖拉机正停在赵家门口,车上的人正在下车,车旁围了一圈迎接的人,热热闹闹的,在往下搬递东西。

  沈知远下意识低头,心却猛地漏跳一拍——只见他的布袋掉在车仓里,自己的脚边,而袋子口微微开着。

  沈知远立刻把布袋捡起来,抱在怀里,下了车。

  “你醒了?”赵卫东从院子里面走出,“我想着直接开车到知青所下面,所以没喊醒你。”

  沈知远心不在焉,心头一片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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